厉璋言语至此,戒灯听得强似初登门拜访时的虔诚,委身于石墩之上的躯壳愈发端正,向厉璋发问,“恕晚辈愚钝,不知师公示意晚辈如何行事也?还望指点迷津。”
“胡须白白长了如此一大把,年纪也有了这么些光景,莫非你戒灯和尚将禅尽皆修到了九天之外了么?我已说过,老朽已非出家人了,解难、渡厄怎可是困束于我的清规戒律了?然,此却绝非冷山百姓必遭生灵涂炭之缘由,”但见那盏茶水飘飘然倾于厉璋口中,如大快朵颐、又如细品佳肴美味,啧啧发响,“老朽仍将这竹叶青作解,你那冷山国百姓正如这满盛茶水的茶具,布局者幕却只是如老朽一般仅想饮茶,却非要将这茶碗砸烂送予匠人回炉重造的!明了与否秃顶小儿?如若仍是不明,你这身禅衣老朽非将其扒去,弃之荒野供野物消受!”
“厉家叔公,奈何这杯中之水与茶却又暗指何人呢?”戒灯听得满面惘然,秦难便代戒灯发了一问。
厉璋顿生不满,奋然起身,一支戒尺便凭空飞起与戒灯同秦难脑壳之上各重重一击,“你们还只真是愣头青了。”言罢,竟拂袖而去、毫不介意抛下这所价值连城的一方宅院与这两个目瞪口呆的后辈。
李蓝满满地给秦难斟上一杯酒,言语中满是苦涩与讥讽交加,“真是为难秦大当家的引领着这么一帮底细不明、心思各异之人成就了乌崖谷两代朝廷皆是未竟的事业!”
“误打误撞,误打误撞,”秦难笑谈之间却也夹杂个中滋味,“然,时至今日,我也不尽知晓这弟兄姊妹皆是何来路,纵然也曾狐疑众人之中有哪个是受人驱使之细作,只是不得其解——戒灯大师乃是个大好和尚,终日劝我向善,然其每每亦同弟兄一道行事利落、稳妥;宁怡兄弟虽是爱财,却也从不拿分外的一分一毫;了然师父秉性暴躁,竟是没惹过一次陷我等于不可脱身的祸事;阿四陈吉纵是可随时听我调遣,然其营生大多又在别处;治耕同孙良身在他国,待得何人、处了何事,我亦不可知晓;那柳遇兄弟随我行走时日过短,其前是何等人自是无从明了;胡笑和小花两名女眷,我更是不便了解。每每思忖起究竟何人于弟兄之中作梗,想至难解处,我竟以为我才是那置世事于不顾的细作。”
“你倒真个是将一身罪责推诿得干净——若是你等不受乌崖谷驱使,又怎使得我堂堂木仁国国主落魄到如此田地?甚而要去旁观他人于我在位之时便更替了我之权座?使我受尽各色屈辱!”李蓝借着酒势,生出忿忿态,瞧着却也真实。
秦难只是无奈,“只是哪个又能料到幕后之人将这迷局布得如此之大,让普天之下尽皆以为我等江湖客便操纵了天下大势的莫名异动。”
“然你可有证据表明另有旁的势力卷入此事之中么?”李蓝紧盯秦难。
秦难苦笑应对,“李国主又不是不知,如我等这般的江湖客所行之事有哪一般是可与人言的?纵然李国主或许知晓我等偶有一夜暴富却又于一夜之间沦为阶下之囚,可连那缉拿我等之人亦是无有证见表明我等财富之来由及我等触犯了哪条刑法。支付钱财的雇主与我等江湖客自是不肯留下殃及刑罚的证见,纵使哪个苦主留下些证物,雇主与我等也是会费劲心机销毁于它的,故此李国主所言聊胜于无。”
“秦大当家的此语真乃滑天下之大稽,他人姑且不论,你那卞朗兄弟效力于你之前,其之大名早已在木仁国前哨营名册之上了。纵然木仁国平常百姓不知晓其来从何处,然其上方与同僚岂也不知晓其为何人?秦大当家的于江湖上赫赫威名,难不成竟丝毫不知你这兄弟是何出身?依我看来,你对此事定是自欺欺人了!”李蓝说罢,又与秦难共饮了一杯。
“戒灯,关乎修禅之大境界,自佛祖出禅以来,关乎于此议论甚多,然其中解难、渡厄之修缘行径却也不过几种尔。先前,你玉璋师公曾于庙宇之中参禅三年有余,当时他有语曰我,凡世之外定有真佛,那真佛听我僧人终日诵咏经典,有朝一日定会心生感激而还世间太平;不料未出四年光景,那木仁与天海两国卑恶之联军洗劫我冷山全境,纵是出离俗世之外的庙宇亦不幸而惨遭冲击,你那玉璋师公因而随难民迁入木仁国,世事难料,其于流散木仁国期间得了个巧合就入了诡武门。初入诡武门时,千里鸿雁予我,言说其受诡武门差遣,做了个行脚僧人行走世间,与人教化,解世人困厄不解之事,吾念其已过而立之年,做个与人教化的禅者亦属成功;而后,玉璋一路参传道教化的修行,却又不知何时又得了个机缘,师从不世出的武技高人郑壁,由他那厢学得了武技中的至高之术,这才攀到了诡武门的护法之位。待吾再逢他时,他与我讲,历经如此繁多之世事,适才知晓唯有才高技强、扶人于危难方真个是渡难、解厄的大禅行。”共了大禅者抖擞着一副银髯,向戒灯述说关乎江湖大骇客厉璋的过往。
“然玉璋师公缘何却又退隐江湖了?”戒灯又问共了大师。
“你这小贼秃,明明说今日来,只为探求如何方是大禅行,现下却又问此等事项,除过关乎禅行之言恕不答复——江湖纷争于我和尚便是无关了。”共了大师紧盯戒灯一眼,不等戒灯再生疑问,共了大师便要收了垂于腰间的念珠,对戒灯道,“前些时日,你却曾言说欲去践行玉璋所为之大禅行也?如何现如今却又不去了?枉费祖师爷为你所制、命我将其传承予你的这把墨玉念珠了。——空诵经文往往无用,禅行唯有践行方可称得上是禅行。”
“这副念珠不是您在游历冷山之时于街市之上的小贩那厢募化所得的么?怎么如今您又说此是由祖师爷处传承来的?”眼见的共了大师欲止住戒灯言语的念想落了空。
“相由心生。我心中念其为佛祖所制,故其纵是山野村夫所为,于我心中其亦为佛祖所制。”共了大师面目淡然。
“然若依您所言,若我心中以诵经之道是为玉璋师公所践行之大禅行,那诵咏经典之行为即可是大禅行之践行了么?”戒灯仍是发问不止。
“顽劣小儿,莫非汝要说我兹是耍了一把文字把戏?——我等出家人何苦要纠结于此呢?这念珠随我已有些时日,”共了拎起念珠,将它对着门头窗缝隙中投来的光线打量一番,“你观瞧这墨玉成色、手感不比冷山所产各色彩玉温润之感差上几许,甚而也能于其中瞧见些许光亮。纵是其不胜旁的玉石一般斑斓悦目,然墨玉之美仍是有众人欣赞,其之何故?盖由大众亦是不好招摇者矣。”共了大师和颜悦色同戒灯絮叨道,“吾料日后汝又是一个玉璋,吾赐你个墨玉的诨名如何?”
“然玉璋师公为何却就无有诨号也?”戒灯不解,不顾共了大师面上泛起愠怒。
共了大师道,“你那玉璋师公日后却退出师门也!不念师门之恩,于扬名立蔓之后不提及师门分毫!如此这般,你尽要学了去么?再者说,玉璋成名之后,江湖小辈连其姓甚名谁亦不知晓,只知其常取人性命于无形,行着自以为救世活佛的行径,却只落了个江湖大骇客的名声。然,为其误杀者却是极少,这极少之亡魂,仍是予亡人家眷心境形成不可挽救之创伤。”
“起初玉璋亦为误伤人命心中有愧,甚而还与我同为亡魂行法事超度,奈何时过境迁,其竟以误杀为及早渡苦主脱离于混乱之世间,解脱困厄、苦难,竟有了助人早死早托生的念想。然其仍是记起了些佛门戒律,误伤人命日多,便做了退出佛门之抉择,江湖上便就又少了个吃斋念佛的和尚、多了个巧取豪夺的贼客。”共了大师说罢便闭了嘴,算是为这无始无终的故事做了个了断。
“太师公,然秦难如今向徒儿所提及之事是否为禅行?”听罢共了大师之叙说,戒灯又作满面虔诚。
“凡事若是不得践行,又怎能唤作行事?禅虽偶可参得,禅行,如何便可端坐于蒲团之上便能修得?如若至此,普天之下的和尚岂不皆成佛了?玉璋于冷山修行之时便是个端坐蒲团上的活佛了?”共了大师又和蔼一笑答对戒灯道,“小贼秃,你若当着是要践行玉璋禅行,便真是让我不得不看好你呢。”
胡弋远望夕阳西下,亡国之恨却未涌上心头——他只是个巡夜的更夫,前一个朝廷当政时他是个巡夜的,在乌崖谷不费一兵一卒,甚至不伤冷山****、国民、国官、国王一分一毫,便颠覆冷山政权后,他仍是个巡夜的。
只是他是当真想忘记还有两个流亡在外、一心想复国的儿子——胡须、胡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