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身在地牢,每日百无聊赖,连狱卒都不来找麻烦,只得专心运功,潜修内力。不知为何,自从内力修炼在习武场因练习天心诀而中断一个月之后,反而感到骤然增强了不少。不但可以将真气逼出体外运转,还出现了自身体任何部分局部释放真气的可能。虽然眼下还不能理解为何耽搁一番,内力反而转强、那局部释放真气之象也再未出现过。但残阳隐隐觉得自己对内力又窥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心中欣喜不已。但转念一想,自己性命已经所剩无几,不由得又灰心丧气起来。
突然听到狱门之外一阵吵闹,残阳侧耳听去,一个少女怒气冲冲的声音悠悠传了进来:“全都给我让开!谁敢拦着我!不知道我是谁吗!”旁边似是有不少人围着,一边解释一边哀求,那少女完全不理,只听得声音一路传到狱门口来。
残阳微微一笑,却笑得有些苦涩。门外少女是谁,他自然清楚,只是眼下,自己该如何面对她呢?
少女的声音又一次传了进来:“开门!”旁边是那狱长无奈的声音:“罗小姐,不是小人不听从您的命令,实在是……这要是被上头查到了,小的担待不起呀。”只听声音,残阳眼前便浮现了那狱长说话时的一张苦瓜一般的脸。
那少女似是没有耐心再费口舌,只听“锵”的一声宝剑出鞘的声音,伴随狱长的一声惊呼“罗小姐饶命!”,少女厉声道:“你开是不开?!像你这样的奴才,杀一个还有一个!开门!”
残阳笑着摇摇头。
那狱长终于屈服了,一番丁当作响之后,沉重的狱门被缓缓推开。一个红衣少女走了进来,果然是燕灵。
“把火把留在这里,你们全都出去!”燕灵如是命令道,当真有股公主的威严。
狱卒将火把插在墙上的凹槽中,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仅仅留下二人。
燕灵回头望了残阳一眼,着实吓了一跳:残阳披头散发,凌乱不堪;衣衫破破烂烂,混杂着已经凝固的黑色的血,全身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鞭痕纵横交错,伤口触目惊心。脸上亦是没了往日的神采,嘴唇干裂成数块,快没了血色,唯独一双眼睛,那眼神,如同杭州那夜,退敌之后,他为自己驱毒疗伤时那温柔而坚定的眼神一般。
二人谁也不说话,燕灵眼看残阳被折磨至此,往事一幕幕又在眼前闪现,突然觉得无比心痛,不由得滴下眼泪来,颤声道:“他们……他们怎么能如此狠心的对你……”
残阳听闻,心中亦是一颤,自己被关入死牢数日,这是第一句发自内心的关心。一瞬间,委屈、心酸、痛苦一齐涌上心头,但又不愿在燕灵面前太过软弱,强咬牙关,眼泪在眼眶中转来转去,始终没有掉下来。
燕灵低头问道:“你……你为什么要来长安?”
残阳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但眼下自己已是将死之人,不愿再有所隐瞒,坦言道:“自然是来看你的。”
燕灵身子一颤,道:“你……既然是来看我的,为什么又和那……那王静岚……”
残阳叹口气道:“缘分所致,无可奈何。”
燕灵嗫嚅道:“好一个缘分所致……”还想说什么,但喉咙一梗,接不上话。
残阳默不发话,静静的望着她。
过了一会,燕灵悲伤之情稍缓,问道:“你那晚在尚书府走了,那便逃得远远的啊,为什么还要回来?”
残阳一笑道:“不然怎么办?任凭你的爹爹带兵踏平天心城?任凭我的通缉令发遍大楚,教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周残阳是个大恶人?让这些话传到爹娘耳朵里,我周残阳纵然能逃得一世,日后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爹娘呢?”
燕灵道:“你就知道想着别人,你就从来不想想自己。”
残阳笑道:“我也在想着自己。想着自己如何能够问心无愧,如何能够磊落坦荡。眼下我虽然身陷囹圄,酷刑加身,但我心中,却是无比的踏实。”
燕灵听罢,闭上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开口问道:“你……当真勾结了东瀛人么?”
残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燕灵道:“今早在长安府门口,挂了一条白布,上面用东瀛文字写着如果长安府再不放了你,他们就要带人踏平长安府,救你出去……”
不等燕灵说完,残阳怒喝一声:“胡说八道!!!”
这一吼在盛怒之下运上了内力,在这封闭的牢房之中尤其响亮,真如炸雷一般久久回荡,将燕灵震得脸色煞白,站立不稳。
残阳见状,急忙问道:“你……你没事吧。”
燕灵勉强站住,定了定神道:“我没事。这么久不见,你的内力又强了不少……你爹娘的内功当真厉害。”
残阳叹口气道:“这时候你就别管这些了。那白布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灵道:“没人知道是谁挂在那里的。但是今天午后,刑部尚书常伯伯亲自带着这布前往天心城去了。”
残阳道:“他们有了如此把柄,一定又是去找吴城主的麻烦。”
燕灵犹豫道:“可是我下午路过天心城的时候,却见天心城门口……贴着一张告示,上面说……上面说……”但似乎十分顾虑,不肯说出来。
残阳道:“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了,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你就说吧。”
燕灵点点头,说道:“上面写着,你累犯重罪,内刺重臣,外结夷贼,天心城将你永久革除,不得再以天心城弟子自居;同时王安奎长老因举荐不当,废除长老之位,贬为天心最普通弟子,永不得晋升。”一边说着,一边死死地盯着残阳的脸色。
残阳听完,呆在原地,念念有词道:“吴城主信了,他信我勾结东瀛人,信我勾结刺客杀了潘尚书,信我周残阳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说到这里,神色黯然,两眼无光。
燕灵心急之下,不知如何劝慰,又听残阳道:“我一人受罪也就罢了,还要连累王长老。王长老是我的救命恩人,对我一直照顾有加,之前才为了天心几乎丢了性命,本该是功成身退,颐养天年之时……谁知……被我累及,害的他身败名裂……”
燕灵听残阳已然为天下所弃,朝不保夕之时,心里还在想着别人,不知为何,突然一股极其心酸的感觉涌上心头,竟然抑制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残阳大吃一惊,手足无措道:“燕灵?燕灵?你……你这是怎么了?”
燕灵一边哭一边喊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那真正的凶手可以逍遥自在!为什么你没有勾结刺客、没有勾结东瀛人,却要被关在这里、受尽折磨!为什么潘大哥没了爹爹、你被打入死牢、天心城的人被牵连,为什么上天不惩罚恶人,却让所有的好人都吃尽了苦头!到底是为什么!?”
残阳听罢,张口结舌,无从回答。只得轻轻地说一句:“世上若是事事公平,又哪来的争斗,哪来的陷害,哪来的这么多的亲痛仇快之事……”
燕灵仿佛没有听见,仍然在哭喊:“纵然你有千不好万不好、纵然你去跟那王静岚在一起,但是我在意你也罢、讨厌你也罢,你却一直都在啊!现在要我怎么眼睁睁的看着你就这么没了呢?!”
一声声哭喊,发自肺腑,亦是声声传进残阳心里:是啊!喜欢也罢,憎恶也罢,无论如何,至少人还在这里,让你喜欢,让你憎恨;可是连人都要死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空有一腔感情,无论好坏,无论褒贬,却无从倾吐,无从宣泄,全变成了空谈。
原来人不是怕死,而是怕永别。
想到这里,望着眼前痛哭流涕的人,心中一种透骨的哀伤涌遍全身,涌入头脑,涌入双眼,终于化作一滴不甘的眼泪,挣扎着滴落下来。
残阳闭上双眼,用轻的几乎听不见的的声音缓缓说道:“我不想死……”
燕灵听到了残阳的话,止住痛哭,呆呆的望着他。
残阳亦望着她,更加坚定地说道:“我不想死。”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然则王法如天,不徇私情。纵然少侠对人间万般留恋,眼下却已成奢望,无可奈何了。”紫袍飘动,原来是罗天鹰走了进来。
燕灵急忙起身,拭去眼泪,低头道:“爹,你怎么来了?”
罗天鹰哼了一声:“家中潘府都寻不到你,除了这里,你爹我想不出别的地方。”
燕灵低头,不敢再说。
罗天鹰道:“也罢,就当你来见他最后一面,我也不追究你擅闯地牢之罪了。”
残阳抬眉道:“最后一面?”
罗天鹰道:“不错。周少侠,你勾结东瀛人,伙同他人刺杀本朝吏部尚书,铁证如山,罪大恶极。刑部尚书亲自批文,明日午时,斩首示众!”
燕灵似乎早已知道这个消息,但听闻“斩首示众”四个字,还是面色苍白,站立不稳。
残阳听罢,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过了良久,突然转成一丝极其诡异的笑容,到了后来,不禁笑出了声:“嘿嘿嘿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笑声此起彼伏,在这昏暗的死牢当中,罗天鹰父女不由得感到脊背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