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残阳坐在床上毫无睡意,近日里不断接触新的招式,不但手上反复磨练,头脑中也一刻没有闲着。招数之间如何衔接,如何搭配,如何拆解,如何变化,想得多了,仿佛始终有两个小人在脑海之中翻来跳去,让自己愈发兴奋。眼下纵然已经明月当空,但脑海中两人搏斗愈发激烈,时间一久,竟想得流下汗来。好不容易收住心思,翻身下床,洗去脸上的汗水,但在窗边晚风一吹,清爽无比,困意顿时全消。不由得暗暗叫苦:再不睡下,明日晨练可如何熬得过?正自想着,忽觉房外微有动静,不由得警觉起来,执剑在手,靠近门边,听得门外确然有人,正一步一步向门前走来。残阳握紧手中的剑,正准备随时冲出去,忽觉那人在门口停住,像是踌躇了一阵,然后竟传来轻轻地敲门声。残阳大出意外,如此一来,来人想必没有恶意了。松了一口气,问道:“是谁?”
声音传出去,却又没了动静。残阳正自疑惑,忽然听闻门外竟有低低的抽泣声,大吃一惊,赶忙上前拉开门一看。门口站着的,不是静岚又是谁?
残阳目瞪口呆,万万没有想到静岚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急忙将她扶进屋内坐下,关好门,点上灯,问道:“静岚妹子,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静岚好容易才止住眼泪,低声道:“周大哥忙于习武,早就把我忘了吧。”残阳刚想说“哪有的事”,突然想到自己初到习武场那一天,静岚曾告诉过自己,每一旬习武场便会开放一日,自己曾答应她那一天会返回长安去看她。然而当时自己忙着跟郑一川拆招,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顿时明白了静岚的来意,愧疚不已,轻声道:“好妹子。都是我的错,可你这么晚从长安过来,一个姑娘家,多危险啊?王长老怎会放心让你出城呢?”静岚摇摇头:“爹爹不知道……我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有危险又怎么样,就算是死了,也比天天呆在长安城,受那日思夜想的煎熬来得痛快。”说罢,低下头,泪水又落了下来。残阳听闻一愣,想到自己与她相识,她便钟情于自己。从盆窑村,到洛阳,到长安。数十天内没有半刻分离。离开长安之日本是二人初初定情,你侬我侬之时,分开两天三天已是煎熬,现在自己一走就是十天。想着静岚在第十天一定是在长安从早盼到晚,而自己却将此等待抛到脑后。那种失落之情,眼下都随着静岚的泪,一笔一划,刻在脸上。突然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残忍之至。心中猛地一紧,将静岚拉入怀中紧紧抱住,轻声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静岚初时心中哀怨,本欲推却。但一到残阳怀中便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被那坚实的双臂紧紧环绕,自己早就没了半点力气,除了轻轻环住残阳的腰背,别无他想。
二人就这么抱了许久,才缓缓松开。残阳轻声问道:“好妹子,还生周大哥的气么?”静岚轻轻摇了摇头:“能和周大哥静处片刻,什么都值了。”残阳一怔,喉中一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静岚开口道:“我在来时的路上,还想了各种法子,要惩罚周大哥,偿还我的相思之苦。”残阳道:“妹子尽管一道一道用来,我绝无半点怨言。”静岚微微一笑:“之前还记得,现在已经全都忘啦。”残阳叹口气,拉住她的手道:“好妹子,你的心意,残阳此生难报万一。只是我来到这里,乃是带着王长老、安副城主甚至是吴城主的希望,我不能有半点松懈……”静岚轻轻打断他道:“周大哥什么都不用说,静岚明白的。今晚也只是实在忍不住,才来看看周大哥。现在已经满足了,我也该走了。”残阳一惊,问道:“这么晚了,妹子还能去哪里?”静岚笑道:“习武场本来是非请莫入的。但是我跟守城师兄软磨硬泡了半天,还是进来了。习武场自有客房,我去待到天亮,便自己回长安去了。”残阳道:“既是如此,我送你过去吧。”静岚点点头,走近残阳,轻轻挽住他的手臂,低声道:“走吧。”目睹此景,耳闻其声,残阳又是一阵心驰目眩,赶忙定下心神道:“嗯,走吧。”说罢二人缓缓而出,在月下拖着长长的影子,渐行渐远。
路上,万籁俱寂,虫豸无踪,唯独月光如泻,仿佛落地可闻。二人并肩而行,并无言语。但思绪已在数次相视之中一目了然。一直走到客舍之前,残阳笑道:“好妹子,你连夜奔波,快去休息,别累坏了。”静岚顺从地点点头,轻轻放开残阳的手臂,低声道:“周大哥也快些回去吧。静岚已经没事了,只要周大哥记得回长安看看就好。”残阳又怜惜又愧疚,点头道:“一定。”说罢轻轻拉过静岚,缓缓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唇额相触,残阳感到静岚仿佛全身一震,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轻声道:“好妹子,我周残阳,眼下就是忘掉全天下,也有四个人不能忘记。除了爹娘和欧阳兄之外,便只有你了。”静岚还为刚才的一吻意乱情迷,胡乱的点点头。残阳笑道:“快去吧。我一定会记得去长安看你的。明日回去,路上一定小心。”静岚似乎定住心神,低头道:“嗯,周大哥快回去休息吧,外面凉。”二人又互相嘱托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而去。
目送伊人离去,残阳长呼一口气,原路返回。望着路旁轻烟笼罩的湖面,忽觉自己本来在此苦修剑法,除了郑一川以外无人问津,受着各种质疑与轻视,面对此情此景本应是无限惆怅才是。但此刻心中万分平静,踏实而满足。想道:就算自己练不成剑法又如何?世人都看低我,静岚也一定不会。其他人的粗浅想法,不理会也罢,除了静岚,其他人可值得自己花费心思么?想到静岚苦思之下,竟深夜来到习武场看望自己,心下当真感动不已。心想,有人真心待自己如此,夫复何求?
正自想着,忽觉习武场中似乎传来舞剑之声。方才来时心思都在静岚身上,完全没有注意;眼下自己孤身一人,四周是真正的落针可闻,这呼呼的破空之声便十分清楚。心下诧异:天心城还有如此刻苦之人,明月中天了还在修炼么?好奇之下,便改道向习武场而去。果然空空荡荡的习武场中,唯独一人,浑然忘我,剑花上下翻飞。在明月之下,不时闪耀着银光,看着颇为英武高大。就着月光,残阳细细看去,忽然吃了一惊:这人不是每日指导自己的郑一川,又是何人?仔细一想,自己初来习武场时已是夕阳西斜,场上仍有许多弟子在修炼。更何况眼下试炼在即,每个人定然是从早练到晚。但眼下郑一川整整上午都耗费在指导自己上,晚上必须要补回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倘若天天如此,身体怎么吃得消?残阳望着眼前的高大矫健的身姿,突然感动不已:虽说是汪雪晴委派的任务,但郑一川十数天来尽心尽力,没有半句怨言,自己都看在眼里。现下直觉的热血上涌,想要上前好好拜谢师兄,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回想到自己还对郑一川事事隐瞒,顿时羞愧无地,只得慢慢离开习武场,回到房中,躺在床上,脑海中充斥着对静岚的爱惜,还有对郑一川的感激,翻来覆去,直到天微微明了才昏沉沉的睡去。
又过数日,郑一川照例指导完残阳第四式之后,说道:“周师弟,明日就是试炼了。今日可不要偷懒,我所教你的定要反复练熟,不可荒废。”残阳点头道:“师兄放心。只是不知明日测试是如何流程?”郑一川道:“每院的一号房的弟子都是这个院的佼佼者。你既是亥院的弟子,那你所要做的就是向亥院的一号房弟子挑战,你若胜了,便可取而代之,若败了,滞留原位。所以每院的一号弟子在测试中要连胜四人才能保得原位,并才有资格向前一院的普通弟子挑战。这也是每院一号弟子频繁易换的原因。所以想从院中晋级,着实不易。你眼下不必考虑此问题,只需要想好如何对付你的一号师兄便可。”残阳一惊:“那不就是孙兆林师兄。”郑一川笑道:“据我所知,孙兆林和林斌两个人稳居亥院已经三年,连晨练都从未来过,剑法只怕早已荒废,师弟不必担心。不过,轻敌之心永不可有。”残阳躬身道:“谨遵师兄教诲。”想到那晚习武场所,心头便是一热,行礼道:“师兄近日为了指导小弟,耽误了不少功夫,小弟心中万分过意不去。”郑一川哈哈一笑道:“师弟能有此心,我的功夫就没白费。男子汉大丈夫,知道了就行了,不用这么多腔调。去吧去吧。”残阳又行一礼,这才退下。
回到院中,遇上孙林二人舌战正酣。二人见残阳返回,笑道:“师弟来啦。明日就是试炼啦,可有好好准备?”孙兆林笑道:“我这就去收拾好,准备搬到你那里去,省的临到头来手忙脚乱。”残阳一惊,说道:“师兄莫要戏弄小弟了。师兄在天心甚久,小弟第一重方才练到第四式,相差太远。”林斌道:“师弟来这里十几天,天天从早练到晚,已经比我们半年练得都多啦。”孙兆林点头道:“的确。师弟的三把火能烧到现在,着实不易。”二人说罢,抚掌大笑。全然没有半点试炼在即的紧迫感。残阳苦笑地赔了一阵,便进屋去了。
待到夜晚,残阳又将之前全部所学融会贯通一番,纵然只有剑法根基和寥寥四式,但只觉得诸般变化也已烂熟于胸,想胜过荒废三年的孙师兄当不是难事,心中大定,稳稳睡去。
第二日,习武场上人头攒动,与其说是拥挤,到不如说是热闹。也许平日里的修炼日子太过清苦,哪怕是颇为严肃的测试,都仿佛变成了节日一般。习武场北面正中,端坐着安伯阳,陆明山、陆明水两位长老分坐左右。眼见弟子到齐,安伯阳起身,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安伯阳朗声道:“众位,这一季的试炼与往日并无不同。首先进行院内比试。每院二至五号弟子向一号弟子挑战。切记,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倘若有人借机报仇泄愤,施以重手,定不轻饶。”他的声音由内力送出,浑厚清远,传遍习武场的每个角落。众弟子高呼:“谨遵安副城主教诲!”随即一声锣响,比武场分为五区,由各队院内进行比试。
甲队共四十八人,在习武场正中围成一个圈。汪雪晴立于正中,缓缓道:“依照惯例,先由亥院开始。林斌,你这一次仍然放弃挑战一号弟子么?”林斌哈哈一笑道:“兆林兄平日待我不薄,此时怎可刀剑相向?算啦算啦。”汪雪晴冷笑一声,道:“既是如此,由三号弟子周残阳挑战一号弟子孙兆林,你们二人上前来吧。”
二人应了一声,走出人群,汪雪晴则退至一边,道:“准备好了,便开始吧。”孙兆林道:“周师弟,听闻你未曾修炼内功,咱们只比招式如何?”残阳心道:我既对所有人有所隐瞒,眼下内伤也未痊愈,还是不要催动内力的好。于是笑道:“师兄磊落,小弟佩服。”说罢余光一扫,望见安伯阳、郑一川都正在场边望着自己,心想:安副城主如此看重,这番比试定要尽全力,否则如何向安副城主、王长老、静岚和郑师兄交代呢?心下一定,行礼道:“孙师兄,咱们这便开始吧。”孙兆林回了一礼,道:“好。周师弟不必顾忌什么师兄师弟之礼,尽力招呼过来便是。”说罢抽出铁剑,严阵以待。残阳剑亦出鞘,应道:“是。请师兄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