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跟丈夫到东北后,省吃俭用,总催他往家邮钱。俺跟他说:“俺有两个哥哥照顾家,往俺家少邮点儿,你家都指着你哩。要是咱爹咱娘跟弟弟都饿死了,咱在外边混得再好,也没脸回老家了。”
丈夫一个月开支四十三块钱,一分不留,都给俺。对面炕住的俩哥哥,开支自己放着,俩嫂子总跟他们算账,往家寄钱得偷偷摸摸的。
一九六二年农历三月,婆婆和小弟从老家来东北,三个人的口粮五个人吃,根本不够,熬碱、卖碱①挣了钱,赶紧买吃的。住到十月,婆婆说啥都要走。娘儿俩来回一趟,光路费就是一百二,给他们买完车票,家里一分钱都没了。
婆婆跟俺丈夫说:“你得再给俺二十块钱。回家以后,俺得到儿媳妇娘家看看。这二十块钱,俺给来顺他姥娘送去。”
俺说:“娘,你要是去俺娘家,你再给俺俩嫂一人捎一块香皂,再捎两个小碱坨。”
丈夫说:“娘你不用捎了,下月开支俺邮吧。”
婆婆说:“俺去送多好看呀。”
丈夫说:“钱都给你了,你让俺上哪儿整二十块钱?”
婆婆说:“你就不会去借呀?”
丈夫到外边借了二十块钱,给婆婆了。
每回给爹邮钱,爹很快就来信。等了一个月,不见爹来信,俺找人给爹写了封信,问婆婆捎的钱收到没有。
丈夫接到爹的信,下班回来说:“大爷来信了。俺给你念念吧。”
俺和面呢,说:“你念念吧。”
丈夫念:“二十块钱我收到了,这是你俩的孝心。家里都好,别惦记。”念完,他把信放在油灯上烧了。
①见作者第一本书《乱时候,穷时候》中《坐月子》《卖碱》两篇。
俺赶紧喊:“你别烧,你别烧!”
他说:“俺都给你念完了,你又不认字,留着没用。”
俺以为爹收到钱,这事就过去了。那个月,俺攒了二十多块钱,跟丈夫说:“你再往家邮点儿钱吧。”
他说:“行。”没邮。
第二个月,攒的钱更多了,催他邮钱,他说:“行。”又没往家邮。
俺跟他急了:“咱爹咱娘拉巴你这个儿子没啥用,咱要儿子干啥?”
丈夫笑了,他说:“普天下就没有你这么傻的人!俺为啥不邮钱?给来顺他姥娘捎的钱,咱娘没给。大爷的信里说:‘你婆婆她没来,我也没收到二十块钱。’”
俺说:“这回你给俺家邮三十块钱。”
丈夫给俺家邮了三十块钱。
剩下的二十多块钱,俺拿着上街,买回来吃的、穿的、用的。从那以后,俺再也不催着丈夫给他家邮钱了。他想邮,俺就给;他不邮,俺也不催。男人心粗,经常忘了邮。不知道老家戏园子还有没有戏,那二十块钱,婆婆是不是看戏花了?
刚到安达那些年,俺住在农村,离城里十多里路。从砖厂到电影院,也有八里路。哪个月发的电影票,俺都送人。有一回发的是戏票,俺跟丈夫去看戏,演的是样板戏《沙家浜》。
看完戏回家,婆婆问:“咋这么晚回来?”
丈夫说:“上街看戏去了。”
婆婆的脸当时就撂下了,生气好几天,不理俺。
后来俺家搬到两公里半①,在东北石油学院附近。
石油学院常演电影。只要有电影,婆婆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孩子的肩膀去看。
有一次,婆婆病了,三天没从炕上起来。
孩子回来说:“今天晚上,石油学院有电影。”
婆婆不知哪来的精神,起来就吃饭,吃完就去看电影了。
前两天,闺女问:“俺奶奶疼过你吧?”
俺想了想:“疼过俺一回。”
刚结婚那年秋天,俺家种了两块棉花地,好天隔一天拾一次棉花,都是俺和婆婆去。
那天婆婆说:“你先去吧,俺晚会儿再去。”
俺挎着篮子走,一边走一边想:婆婆有啥不能告诉俺的事?俺得去看看。
俺走出半里地,在树荫下凉快一会儿就回家了。一进大门,就闻见香味,俺直奔厨房。婆婆和大姑姐一人一大碗刚煎好的鸡蛋饼,正想吃呢。
俺进屋了,婆婆问:“你咋回来了?”
俺说:“棉花开得不好,明天再拾吧。”
婆婆另拿一个碗,把她碗里的鸡蛋饼分给俺一半,姐姐也把鸡蛋饼分给俺一半。她俩都是半碗鸡蛋饼,俺是满满的一大碗。
①两公里半:此处为地名,以前是城乡结合部,位于安达市东部,因距市中心两公里半得名。
那时候,俺家一天三顿高粱面,高粱面窝窝、高粱面糊涂①,炒菜就用几滴油,吃得人人烧心。
吃鸡蛋饼的时候,俺偷着扫一眼:姐姐的脸通红,是不好意思的脸;婆婆的脸耷拉着,是生气的脸。俺又高兴又好笑。
闺女说:“这叫疼你吗?”
俺说:“这就是疼俺了。”
依俺看,她连自己都不会疼。天热了,她也不脱衣服,脸上都是汗;冷得轻,都不知道加衣服;常年穿着衣裳睡觉,说又脱又穿的麻烦。
只要有戏听,就是婆婆的好日子。她老人家拿听戏当日子过,也是一辈子。
①糊涂:山东人也称糊涂粥,多数是用玉米面熬成的粥。
大姥娘为啥挤眼睛
小时候,俺跟娘回姥娘家。大姥娘家住前院,姥娘家住后院。从大姥娘家回来,俺问娘:“大姥娘咋总挤眼呀?”
娘说:“她早不这样,哭儿哭的。”
丈夫死后,撇下一个儿子,大姥娘拉巴儿子,守了几年寡。后来,俺以前的大姥娘死了,她改嫁给大姥爷,儿子跟奶奶长大成人。长大以后,这孩子跟庄里的一个人一块当兵。当兵一年多,打仗死了。
跟他一块当兵的,挖个坑把他埋了,在坟子上做了记号,给他家送了信。他死的地方,离冯庄七十多里地,他叔和大爷到了坟前哭了一会儿,给他立个小石碑,预备三年后起坟。
三个月以后,坟里有吭吭声,一个割草的半大小子听见了。他回家一说,庄上去了很多人,都听见他在坟里活了,吭吭的。
小石碑上有地址,有个好心人骑马去送信,说:“你家坟里人活了。”
他一家人可高兴了,他叔和大爷赶车去,准备把侄子用车拉回来。骑马送信的人先走一步,等哥俩赶车到了坟地,人家把扒坟用的铁锨都预备好了。还来了很多好信①的人,都想看看稀罕事。
他叔和大爷也听见坟里的吭吭声,赶快扒坟。
扒开一看,尸体没坏,一身红毛。
有个人说这是旱毛,说要是他成了精从坟里出来,谁也整不了他。就因为他这一身旱毛,咱这儿今年大旱,庄稼颗粒不收。
他叔和大爷一听,哭得像泪人,说:“大孩儿,你咋这样呀?盼着你活了,用车拉你回去哩。”
那些人说:“把他用火烧了吧,烧了他,咱庄就不旱了。”
那时候不兴火葬,冷不丁地要烧侄子,叔叔大爷心疼得受不了,可没办法,就得叫人家烧。听说烧尸体的时候,烧得吱吱响,响了一会儿,就不响了。
车上拉来的被子,那是给活过来的侄子预备的,叔叔大爷就用这被子包侄子的尸骨,包好,抬到车上,拉到他爹坟前,买个小棺材埋了。
大姥娘听说了儿子的事,整天哭,把眼睛哭坏了。后来不哭了,也挤眼睛,也流泪。
她跟俺娘说:“老姜,俺咋这么傻,这么狠心呀?俺儿的爹死了,俺不该嫁人,叫俺儿没爹又没娘。俺要是不嫁给你大爷,俺儿有娘,他也不能去当兵。”
娘说:“大娘,你别哭了,再哭也没用了。这就是你的命,你就认命吧。”
①好信:好奇。
大姥娘的儿子当的啥兵,跟谁打仗,死在哪里,娘没说。娘只说,大姥娘的儿子跟她同岁,属鸡的。
要是现在活着,有一百一十五岁了。
黄明珠
明珠是巨野县北黄庄人,爷爷是读书人,考上了拔贡①。爷爷去世后,奶奶年年拿出爷爷的官服晾晒,有顶子、蟒袍、玉带、靴子。土改那年,她家让人拾掇得溜光,不知官服落到谁家了。
明珠爹黄先祥也是读书人,上完学给公家做事。一九三六年,山东上黄水,巨野颗粒没收,黄先祥在毕海给饥民放粮,分文没贪。晚上做梦,梦见泰山奶奶,泰山奶奶跟他说:“你放粮有功,增你九年福。”后来他到黄河北做事,架不住别人撺掇,娶了一个十六岁放羊的闺女当小媳妇。
明珠娘是大户人家闺女,从小没了爹娘,跟着姥娘长大,十八岁结婚前都是丫鬟伺候,没受过啥委屈。她嫁到黄家,学做针线,学做饭菜,婆婆喜欢。听说丈夫找了小媳妇,她放声大哭。
奶奶生爹的气,把爹娘招呼到一起,分家。
那年,明珠三岁,奶奶叫爹净身出户。爹生奶奶的气,领着小媳妇在城里过,很少回来。
①拔贡:科举制度中贡入国子监的生员之一种。清制,初定六年一次,乾隆中改为十二年一次,每府学两名,州、县学各一名,由各省学政从生员中考选,保送入京,作为拔贡。经过朝考合格,可以充任京官、知县或教职。
一九四六年,爹是国民党巨野县党部书记长,县长空着,让谁干谁不干。
娘听说了,跟爹说:“人家都不干,咱也不干。”
小老婆说:“人家都不干,咱干,当官有啥不好的?”
爹当了两个月县长,巨野解放。八路军打开巨野城,四处找县长。爹藏在跟班毕庆余家,眼看藏不住了,庆余说:“县长,把你的衣服给俺穿吧,咱一块出城。”
出城的时候,把门人问庆余:“你叫啥?”
“黄先祥。”
庆余让人扣下,爹溜走了。
八路军一审庆余,庆余就露馅了,被判两年刑。爹在他小媳妇那儿,让八路军抓住了。
爹进了监狱,奶奶就病了,吃了很多药,不见好。奶奶去世的时候,庆余已经出来了,他披麻戴孝,打灵幡,摔盆子,守孝三天,三天圆完坟才回家。明珠长大以后,把毕家当亲戚走,一直到庆余八十八岁去世为止。
爹刑满释放后,亲戚劝他跟娘过,他不干。村里找他教学,他不干,开了个小卖部。小媳妇跟村干部勾搭,村干部编个罪,上面又把爹抓走了。爹在监狱待了几年,该刑满释放了,他不想活,写反标“一臣不保二主”,让人枪毙了,死在陈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