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
从东到西,几千里天空,雁阵不知道来回了多少次列车奔驰,道路纵横,汽笛不知长鸣过多少次时光之手,每操纵一次时代巨变,就疲乏地垂到你的膝盖上休息片刻——你始终斜倚在那里,背靠高原。层峦围绕如你的臂抱,波涛起伏的沃野是你的襁褓大盆地啊,你喂养了一切,一切—一包括上帝和时间在你的襁褓里,成批的婴儿诞生,我就是婴儿中最强健的一个绵绵秋雨如亲切祝福的脚步从泥泞里走来我聆听到你把透明的舌头凑拢城市的每一根烟囱口,吹奏出双簧管低沉而神秘的共鸣音那刺激梦想的音乐,养大了我这个多情、热烈而有点粗鲁的孩子大盆地啊!
多少次我狂想揭开你的丛林,你的河床,你的岩页和植被看看襁褓覆盖下的世界,探测锰、铁、铜乌金等矿产的蕴藏量看看那些长眠的祖先,其中还有早已灭绝的种族他们为了守住家园,守住你圣洁的母体,被敌人的长矛洞穿了胸膛倒下的时候,他们的唇间含着种子他们的肉体归还了土地。只有种子,从紧咬的牙关里舌尖般敏捷地直伸出来,长成会说盆地土语的植物我曾经把这些古植物放在显微镜下,我的幻觉中凸浮出象形文字的轮廓。……
多么动人的年代啊。……醉醺醺的火苗舔干了夜露,—个长发披肩的男人在树桩上刻画着一圈圈起落的波纹。……那大概是盆地最原始的地图吧大盆地呀!我已感觉到我的先人像密集的细胞,像汹涌的血在深深的红土层下奔涌、舞蹈,和着你心跳的节奏我已感觉到宽阔的地震来自那里——盛夏的深夜,原野抒情地微晃,如深蓝色的绸缎大盆地呀,我是你的孩子中最理解你的一个。在月夜里我含泪读懂了那泛出地面的歌曲——那如磷光闪耀的甲壳虫在垄下蠕动的“声音”唱着:
没有比你更富饶的平原,大盆地
没有比你更雄奇的山脉,大盆地
没有比你更优美的河流,大盆地
没有比你更矿远的传说,大盆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