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里五号,幽深巷陌。龙朔止步,看到府门上烫金的两个大字“唐府”,熟悉的字迹,俊逸洒脱。他愣在那儿,刹那间,过去的时光如片片浮云掠过脑际。撒娇的玦儿、调皮的玦儿、爱粘人的玦儿、笑得阳光灿烂的玦儿、在他受委屈时挺身而出保护他的玦儿、面对门下兄弟时偶尔露出霸气的玦儿……
“容大哥,我回去写封信,烦你带给我大哥。告诉他……我很乖,我一直想他,还有爹……”
“请你转告我大哥,他是我唯一的哥哥,我永远不会忘了他,即使……他一辈子都不肯回来……”
唐玦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龙朔的眼眶一阵潮热。
就在这时,他听到巷子那头传来马蹄声,他立刻清醒过来,迅速向四下看了看,飞身掠起,伏到唐门的围墙上,借树枝掩住身形。
清脆的马蹄声嗒嗒地响过来,龙朔看清那是一红一白两匹马,白马上少年一身月白色衣衫,才两年没见,他已长成身材高挑的俊美少年,脸上轮廓越发分明,一双修眉斜飞入鬓,带着三分张扬、七分帅气。那对凤眸活脱脱就是唐俊的翻版,不似幼时那般漂亮、妩媚,而是自眼角流露出些许狷狂的傲气。
他的薄唇微微上翘,不笑时也像带笑的模样。可是眉梢微蹙,分明有解不开的忧愁。
而红马上则坐着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子,穿一身蛾黄色的衣衫,那俏丽的颜色犹如盛开的迎春花,看着煞是养眼。
那女孩果然如伙计所形容的,“雪肤花貌、娇俏可爱”,光坐在马上的身姿,就让人觉得形态万方。她长着一双十分灵动的眼睛,顾盼间双眸中流光溢彩。挺秀的鼻梁,粉色的唇令人想到含苞带露的花蕾,而那白里透红的脸颊,会令人想到“小白长红越女腮”。
见唐玦愁容满面,那女孩也有些沮丧,却还试图让唐玦开心起来,回眸看唐玦一眼,笑嗔道:“你都闷了一路了,待会儿进府,府里人瞧见你这模样,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龙朔见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犹如天上的月亮,暗道那小伙计倒还有点见识,形容得半点不差。这女孩果然是个可人儿,知道为玦儿分忧,故意逗他开心。玦儿,你怎么了?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唐玦勉强笑了笑,复又叹口气:“你舅父身为礼部侍郎,都不知道龙翼为何物,这个龙翼……竟是如此神秘,我要多久才能找到我大哥?京城的每个角落我几乎都走遍了,可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冰弦,我真的好灰心。”
龙朔被震得几乎从墙头跌下来,原来玦儿来京城是为了找我?他怎知龙翼与朝廷有关,怎会想到来京城找我?难道两年前我假扮“容大哥”教他武功时,露了什么蛛丝马迹?还是我的信中有哪里不慎露出了破绽?
礼部侍郎吴天章,这女孩是他的外甥女?回去查一下,看看她是什么背景出身。看她与玦儿亲密无间的样子,莫非玦儿这小子已经堕入爱河?想到这里,龙朔唇角微微扬起笑容,小家伙果然魅力非凡,十五岁就有了心上人,老爷恐怕很快就可以抱孙子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唐玦收住马缰,坐在马上,向四下里张望,目中精光闪动,那样子好像发现了什么。他们已到门口,与自己只相差几丈距离,龙朔连忙将自己藏得更好,收敛起全身气息。
“玦哥哥,你怎么了?”那位叫冰弦的女孩奇怪地问道。
“我好像觉得身边有人,很熟悉的感觉……”
冰弦呆了呆,大摇其头,口气感慨得就像唐玦的长辈:“痴人啊!你想你大哥想得走火入魔了,神神叨叨的。大白天有人藏在你身边,他是鬼啊?如果是大活人,我俩都是学武的,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龙朔见这姑娘瞪大眼睛,明明是小姑娘,却装出“老气横秋”的样子,越发觉得她可爱得紧。
唐玦仍然有些恍惚:“不是的,你不知道,我大哥他轻功绝顶……”声音低沉下去,涩涩的,“我怕他就算来了也不肯见我,他是铁了心了……”
“怎么会呢?他怎会知道你在这里?”冰弦有些心疼地看他,“你想得太多了,其实,你何必坚持把他找回来呢?也许,他现在的生活更好,更适合他。你难道不希望他幸福、快乐么?”
“他不会幸福的!”唐玦忽然抬高了声音,好像要澄清什么,“他那样有情有义的人,他骗不了自己。他即使走了,心里还是会难过的。雪姨和弟弟埋骨蓉城,唐家还有我、还有爹,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会不想我们。他就是这样狠心逼自己,我知道的,我知道……”
龙朔用手捂住左胸,眼前一阵发黑。
冰弦策马靠近唐玦,伸手拉住他的手,喃喃道:“玦哥哥,你也在逼自己,你难道不知道么?放开自己,让自己轻松些,相信你大哥若是知道,他也会轻松的。你不是说你一直敬爱你大哥,一直听他的话么?那就遂了他的意吧。”
唐玦慢慢低下头,呆了片刻,唇角微微绽开一缕笑容:“冰弦,你真的很懂我。”
冰弦嫣然:“当然了,我若不懂你,这世上再没有别人更懂你了。哦,不,我不跟你大哥争,我知道你最懂他,他肯定也最懂你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她斜睨着唐玦,几分妩媚、几分诱惑、几分挑衅,“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对不对?”
唐玦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岔了气:“小丫头,你的脸皮……咳咳,比城墙还厚。谁承认你是我妻子了?真不害臊,咳咳……”
冰弦双手抱在胸前,挑着眉梢,一副“你就在我掌握中”的模样,直到唐玦笑停,才悠然开口:“唐大公子,唐少主,请问你,除了我,你还有更好的妻子人选么?”
唐玦脸上的肌肉又开始抽筋,努力憋着笑,看着眼前这位如花的女子。呆了半晌,伸出手,宠溺地捏捏她的脸,温柔地叹息:“冰弦,你真可爱……”
冰弦毫不谦虚地点头:“那是自然。”
唐玦放下手,抬头看天,轻轻道:“我们成亲时,真希望大哥能回来喝我们的喜酒。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家。我好想他有一天抱着孩子回来,让我看看我的小侄儿……”
好像一粒石子投入湖面,龙朔心里泛起阵阵涟漪。心底的最深处,有些微妙的颤动。
龙朔回到龙翼时已是下午,龙清啸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朔儿,皇上差人来传旨,命你进宫。”
龙朔一怔,难道皇上要旧事重提?
“朔儿,为师跟你讲过的话,你有没有认真考虑?”龙清啸显然也猜到了皇帝的用意。
“师父,徒儿……”
“我看晏家郡主是位好女子,她配得上你。”
“师父说哪里话,是徒儿配不上郡主,她是金枝玉叶……”龙朔连忙解释,忽又想到什么,“对了,不是那位倚楼郡主,是她姐姐。”
龙清啸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徒儿也不知道,是倚楼郡主亲口跟徒儿讲,皇上指婚的是她姐姐凭栏,不是她。”
龙清啸皱眉:“这个渤海郡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师还当是那位倚楼姑娘。不过,既是姐妹,妹妹这么优秀,姐姐肯定差不到哪儿去。依为师之见,你先不要拒绝皇上。回绝得太彻底,难免触怒龙颜。你可以先去见见这位姐姐,也许你们有缘也说不定。”
“是,师父。”
灵犀宫,萧潼与萧然背靠背坐在毯子上,各自捧着本书看着。萧然闻到大哥身上好闻的龙涎香味道,那种熟悉的味道令他觉得特别舒心、特别安心,更加沉浸到书本中,专心致志。
“大哥。”软糯糯的声音响起来。
“嗯?然儿,你有事?”萧潼回过身,看着自己的弟弟。
萧然清秀的眉皱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萧潼忍不住去抚他的眉心:“一点点大的小孩子,老皱眉,哪有这么多心事?”忽然想起龙朔的话:“小皇子才刚出生,就会思考?若是这样,不必等他长大,他就会变成胡子一把的小老头了,那叫殚精竭虑……”嘴角不由泄出笑意,这小家伙啊,天生就爱思考呢。
“大哥,为什么孔融要让梨啊,从来兄为大、弟为小,弟弟不是应该孝敬哥哥么?小弟不学孔融的弟弟,小弟今生一定会好好孝敬大哥的。”
萧潼怔住,看着弟弟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动着坚定的神采,那种如同宣誓般的郑重令他的心蓦然酸胀起来。他伸手搂住弟弟,喃喃低语:“然儿,你真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