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天之上透下来的那缕阳光，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快，院子里一切如常，书伢儿脸上看不见光明，秀才脸上也没有阴影，有的只是秀才粗俗的声音。
“臭小子，豆丁大个人就想修行，还锄强扶弱呢，你知道什么是修行吗，大言不惭。”
称呼上的转变意味着态度的转变，书伢儿读了那么多书，自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听见“臭小子”三个字的时候，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缩了起来，可转念一想，哪有主人公面对恶父胆怯的道理？于是昂着头前进两步，站回原来的位置，挺着胸膛，直视着秀才。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修行！”
“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那你告诉为父，什么是修行？”
“凝神！观道！长生！哼！”
“哎呦呵，懂的还不少啊，臭小子，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书伢儿嘿嘿一笑，有些得意道：“嘿嘿，自然是看《九宸记》知道的，其实《九宸记》我早就看过一些了，哈哈……铁二叔可是去过浮动山城的人，家里也是有很多藏书的，几个月前我去找铁蛋玩，发现了铁二叔家里的这本书，就借来看了一些，别以为我只能等你买给我看，没想到你棋差一招吧老狐狸，哈哈……”
“好啊，竟敢瞒老子这么久？难怪这几个月你总往铁蛋家里跑，原来是这样！“秀才猛地一拍石桌，却不知此时正值腊月，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拍在冷硬的石桌上把自己疼得不轻，顿时恼怒起来。
书伢儿见状，刚想后退，却没来能来得及，被秀才一把拉倒身前，一巴掌“啪“的一声闷响拍在屁股上。
“哎呦，老狐狸你又打我，君子动口不动手，哎呦喂……“书伢儿一边呲牙咧嘴地跑开，一边使劲揉着屁股，这大冬天的，穿着厚实的衣裳，那一巴掌听着挺响的，其实根本不疼，但……样子还是要做出来给人看的。
一直坐着的李婆看着秀才父子两嬉笑怒骂，也不劝开，反而脸上乐开了花，显然是经常看见这父子两人这般做派，忽然，李婆觉得自己乐成这样不太好，很是尊卑不分，便连忙起身走到书伢儿身前，安慰道：“哎呦，少爷疼不疼啊，大人没打疼你吧？“
“我就知道你不肯让我去修行，不肯就算了，哼！“
“老子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你修行了？”
“是没说，但我知道，你就是不肯，哼！”
“那好啊，你想修行就自己去修行嘛，老子又拦不住你……”
秀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摸着没有胡子的下巴，有些戏谑地看着儿子在自己面前上串下跳，配合口中很是无赖的话语，倒还真有那么几分老狐狸的韵味。
“你！还说你不是不肯！老狐狸！你怎么这么无赖，去书院读书要很多钱，你不肯我去我怎么去啊！”
书伢儿对着秀才狂吐舌头。
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有智慧的人动动脑筋，便能顺着事情的脉络找出答案，就像书伢儿知道秀才不愿意他修行一样。
书伢儿知道，他这些年读的洛丹书集是不完整，洛丹书集总共二百多本，而父亲只给了自己一百八十二本，这些书里面半点关于修行的内容都没有，不给自己看那些记载着关于修行的书，这不是不肯是什么？
秀才沉默无语，低着头，眼神迷离，似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书伢儿忐忑地等着秀才回答，小身板忽然感觉发冷，哆嗦了一下，看了一眼宸天之上那块发亮的云团，发现云团后的太阳再过不久便要沉入西边了——天已经快黑了。
“喂，老狐狸，你到底肯不肯我修行嘛，来个疼快吧，这天都快黑了，这院子里挺冷的……”
许多读书人被叫做书呆子，自古皆是如此，来由已经不明，但细细一寻思，被叫做书呆子的人大多是因为某些方面有些呆，有些笨，有些怪异，有些不可理喻吧。
比如秀才，这寒冬腊月的，别人都躲在屋子烤火取暖，他却喜欢出来院子里边吃寒风边喝酒，着实让人难以理解。
秀才似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再过几年吧，桂武书院里面都是些废物，你进去也浪费时光，过几年为父带你去浮动山城，那里的书院还勉强能入眼。”
“啊？那父亲到底是肯还是不肯啊？”
秀才见儿子一再纠缠，又一巴掌拍在书伢儿屁股上，怒道：“不都说了吗，过几年老子带你去浮动山城，到时候你可别丢人考不进去，不然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书伢儿听了，半信半疑，问道：“父亲……你不会又骗我吧？“
“老子什么时候骗过你？“秀才听见儿子怀疑自己，脸上怒意更甚，又是一巴掌抬了起来，书伢儿连忙朝后缩去。
“哼，父亲骗我的事情多了去，大骗子一个！“
“父亲说你当年是洛丹大学者的学生，可是洛丹大学者四十年前就不在人世了，那时候父亲都不知道出生了没呢，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学生呢。“
“还有，父亲说你当年是浮动山城的第一秀才，可都城的第一秀才，这百年来只有一个，虽然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可我知道他复姓闻人，是个长生境的强大修士，父亲哪里比得上人家……“
“有这事吗？为父什么时候说过，老子自己怎么不知道？“
“有！你喝醉的时候说过！”
“酒后乱语你也信？”
“还有……还有……“
书伢儿低头掰着手指一件件数着，数到十只手指不够用才停了下来，双手叉腰，哼了一声。
秀才坐着静静听着儿子数落自己“罪行“，脸上的怒意早已消失，又挂上平日里那副淡然的表情，等到儿子说完，喝了杯酒，晃着脑袋斜眼看向儿子道：”为父明白你的心思，你休想诈为父，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为父不是你想象中的什么隐居的强大修士，哪有修士会隐居在青埂村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为什么莫文剑叔叔对你那么尊敬，人家可是蓝庭郡里的商会总管，而父亲你只是个打铁的，是个酒鬼，是个大骗子！“
秀才听了也不恼，继续喝酒，晃脑袋。
“还想诈为父，为父跟你说的都是实话，不是就不是，你再怎么诈也诈不出来本来就没有的事情来。“
“那你解释解释莫文剑叔叔为什么那么尊敬你？“
“当然是为父打造技术好啊，没看见城里那些商队都抢着想收购为父的打造出来的铁器吗？手艺好，自然就受人尊敬嘛。“
“哼，又想骗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六岁那年看见了，莫文剑叔叔第一次来村里那次，我看见他对你下跪了，还有村口的傻子也是，看见父亲你就磕头喊仙人！“
“傻子的话你也信？“
书伢儿前一刻还是一副证据确凿，从实招来的语气，后一刻便可怜兮兮道：“父亲，你就告诉孩儿吧，您到底是什么人？“
可惜秀才软硬不吃，从容答道：“早跟你说过几百遍了，为父是浮动山城的秀才，跟你娘私奔到村里来的，这些事村里人都知道，总假不了吧。“
书伢儿还不死心，又问道：“那莫文剑叔叔为什么跪你？“
“那天他摔了一跤呗，他凭什么跪我啊，为父一个山野村夫，虽然以前在浮动山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他一个商会总管，要跪也是我跪他啊，啊不对，我也不能跪他，我可是浮动山城的第一秀才，怎么能跪一个浑身铜臭味的商人呢？“
秀才老气横秋的强词夺理，说完摇了摇酒壶，发现还有些酒没有喝完，便道：“好了，天要黑了，我儿快随李婆进屋去吧，为父再待一会。“
“是……我们走吧，李婆。“
书伢儿终于泄了气，垂头丧气地跟李婆进屋去了，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几次企图想揭开父亲的神秘面纱了，却终究没能成功。
不过，这回书伢儿倒是有些相信父亲是浮动山城的第一秀才了，仿佛没什么问题能难倒父亲一样，跟父亲斗智斗勇的结果实在是太挫败了。
不管问什么，秀才总能回答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的堵住书伢儿的嘴，加上，秀才身上没有文人身上那股或浓或淡的酸味，不拘泥于礼节。
所以，当秀才被儿子问至死胡同，无法自圆其说时，就会耍起无赖来，毫不讲理、满口粗言秽语的那种，就像是城里那些深街老巷里负责收租的流氓，任你百般作态，我自岿然不动。
秀才就是这样一个喜欢讲理，又不讲理的人，往俗了说，就是个流氓书生。
哦，不，洛丹大学者曾经说过，读书是文人的流氓。
李婆和书伢儿进屋后，秀才脸上的老气横秋缓缓消失，平日里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变得有些暗淡，整个人显得有些落寞，随即抓起酒壶，打开壶盖，直朝口上灌去，一饮而尽。
咳咳……
秀才一口气喝完酒，有些顺不过气来，那酒又是今年刚酿成不久的新酒，有些辣，因而忍受不住咳嗽起来。
咳嗽完，秀才身上多了几分恼意，又无处宣泄，只好一甩袖，走进屋里，留下一声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