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沈战独坐在风环楼中,突然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他大怒着想将人赶出去,没想到一抬眼,对上了一双关心的眸子。
“环儿?”他一愣,随即苦笑道,“沁儿……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休息?”
“本来这一路就鞍马劳顿,义父从回来之后又粒米未进,芷沁又如何睡得下。”将一碗人参粳米粥轻轻的放在桌上,林帆澈叹了口气,在沈战身边坐了下来,“身体要紧,义父好歹也吃点东西吧。”
“二十三年前,也有人在这样劝过我。”抬头默默注视了林帆澈片刻,沈战突然凄然一笑,静静的开口,“那个人叫做夜哭,是思环的母亲——她,也曾经是个浮影。”
“浮影?”前面的几句倒是无所谓,一听最后一句话,饶是林帆澈,声音也不由高了八度,“夜家属于浮影?怎……怎么会?”
“当然不会。”看见林帆澈面上的惊色沈战不由微微的苦笑了起来,“她是邪组的人,而且又是在三十年前脱离的浮影。那时整个夜家也只有她一个浮影,身为正组组长的你自然不会知道。”
“这样……”勉强的笑了笑,林帆澈也觉得自己是有点多心了,她虽说身为浮影左护法,却也不可能熟知京师浮影三十年前的事务,更何况整个家族进入浮影内部的更是少之又少,再者就算像厉家那样家族为浮影效力的,家族里面也就寥寥几人真正属于浮影。自己就因为这种事情而联想到逆夜堡众人的成分,实在也是过于大惊小怪了。
再者来说,以莫涟漪对自己的忠心程度来说,根本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有所隐瞒。
“哭儿本是被派到我这里的成员,却爱上了我。”五岳眉微蹙,沈战叹道,“于是她向我托出了一切秘密,诈死脱离了浮影……苗疆一向自治,与外界少有往来,做事随心所欲全凭喜好,多被中原门派称为‘魔教’,而且历代教主也的确有入主中原之心。哭儿的到来,帮了我很大的忙。”
“四年之后,在决定攻打中原之前,我突发奇想,一个人隐瞒了身份跑到中原游历一番……”沈战的眼神有些朦胧,其中闪烁着难以名状的颜色,“那一夜,也是一个元宵月夜,我撞坏了一个叫做万环的少女的花灯。”
“那时的她正是你初遇皇甫阁主的年纪。”望着油灯下与厉风环绝类的少女,沈战感叹道,“我们……在江湖上比肩了三年。你也是知道的,她是妾生女,即使厉家在浮影中的地位再强势,也不会给她太大照顾,那个时候她的任务仅仅是在江湖上闯出名来而已。”
“你的性子跟她一点也不像,她直爽单纯,若有你一半的锦里藏针也不至于……”沈战苦涩一笑,声音有些暗哑,“同样是二十岁,你走到了正组组长的位置,可她还是一个连任务都不明确的浮影最低等成员,更别说知道我的身份了……不过浮影的保密机构还是很好的,这三年我也没有知道她的身份……不仅将她娶入还带她回了玄溟教,安排在风荷楼。”
“我……不过是幸运罢了。”虽说是如此喃喃着,林帆澈的心却不觉一动,她回想起自己拒绝进东堂时母亲厉风荷的全力阻止,本以为她是贪图富贵让自己入宫做妃,现在想起来,母亲其实是怕自己被分到别处,落得个风环一样的弃子身份啊。
家族都是浮影又如何?妾生本就没有什么地位,更何况还是个无关紧要的女子?林凤成手掌浮影大权,难说他会不会仇视这个异母的妹妹。
可自己却因此与母亲决裂,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叫过她一声娘亲。
一滴泪珠缓缓从眼中滑落,沈战见了还以为姬芷沁是怀念风环,连忙以袍袖为芷沁拭去,声音里充满了太多内疚:“哭儿与风环在浮影中曾同屋而住,风环认不出易容后的哭儿,可哭儿一眼就认出了风环。她以为自己的事情暴漏,连忙来找我将风环也是浮影的事情和盘托出。那个时候我也不肯相信风环是奸细,便带着两人开始了对中原武林的征伐。”
“然而,征伐的过程中玄溟教军情多次泄露……最可疑的人就是风环。最终我叫来哭儿与她对峙,没想到她在我的逼问下……从窗边一跃而下,不知所踪。”
“我与哭儿都愣住了,派人去找她的尸身也没有找到。第二天的一战昏昏噩噩,那一战中我失去了大部分兵力与我的长子。”疲倦的闭上眼睛,沈战轻声说,“后来,后来我才知道背叛者另有其人,风环不过是浮影中的一枚弃子而已。夜哭怀上了我的孩子,我们议定无论是男女都叫他‘思环’……哭儿死在产后不久,我知道那是浮影对背叛者的惩罚……”
林帆澈沉默了,一个弃子在明,几个卧底在暗这的确是浮影的一贯做法,就连她在浮影人员安排中也屡试不爽。原先并不觉得这做法如何,可按到自己身上却是如此难过。恐怕在一开始厉风环与沈战有所接触时浮影便得知了一切吧,不阻止,只不过是在那个时候就注定了要她做弃子的命运。
在那巨大的整体利益下面,一个没有心机、权势的妾生女的利益几乎微不足道。
人生不过一场博弈,就像谢安楚是自己的棋子一样,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些上位者的棋子?想要不成为弃子,要么有用,要么拼命向上攀登。绝对的权力之下一切心计城府都微不足道,不够优秀的人只能被扔掉,没有任何理由。
“若是哭儿还在,我想她也会让你继承玄溟教的。”沉默了一会,沈战劝道,“我和哭儿都负风环太多,更何况现在思环……”
“义父,您这是将我放在火上烤啊。”林帆澈正在感伤中,突然听沈战来上这么一句,几乎哭笑不得。沈战不比她,长久生活在尔虞我诈的宫闱朝廷,又是玄溟教的一教之主,苗人大多直爽随性,自然不会想到那么多,“不说别的,单说我刚过来,思环弟弟就死了,然后我被任命为玄溟教少教主,这之间的关系连我都自觉心惊,又何以服别人?”
“其二,从身份上来说,我是浮影正组组长,不应该也不可以插入浮影邪组的事务中去。”看沈战张了张嘴想要插话,林帆澈连忙阻止道,“我知道义父的意思,玉壶冰浮影众多,想必文祥也告诉过义父,里面传闻我不止是正组组长,更是京师千帆护法的重要心腹,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千帆那人工于心计,性格又是阴邪莫测,我若接手玄溟教只会引起她的疑心。”
“其三,我是岐黄谷弟子,对苗疆并无了解,更何况手下还有玉壶冰要打理。义父将玄溟教交给我,不仅我分身乏术,手下人也难免会有不服,这对玄溟教的发展并无好处。”
“你倒是好一张利嘴。”听林帆澈还要向下说下去,沈战不由淡淡一笑,举手阻止了她的高谈阔论,“我懂你的意思了……也罢,你就安心去寒冰洞修炼吧。”
“多谢义父。”林帆澈抱拳欲笑,却猛然看见油灯下沈战双鬓已经花白,心头不由一抽,竟是再也笑不出来。
进入寒冰洞的一共有三人,林帆澈,皇甫千军,以及余文祥的幼妹余文绮。
一开始帆澈还以为文绮是沈战派来照顾自己的,及遇见才发现她不过是个远未及笄的十岁少女,却是难得的极阴之体,最是适合修炼这冰魄心法,而听沈战的意思,下一任的教主应该就是从余家选出。
修炼功法容易,照顾孩子却是难得很,皇甫千军乃是一阁之主,林帆澈又对孩子既没耐心,连自己收养的姬写意也是丢给两位师姐照顾,所幸这文绮足够懂事,文静稳重远远超出她的年龄。
“姐姐。”只不过再稳重,文绮也毕竟是个十岁少女,皇甫千军又是那种对熟人生人态度泾渭分明的人,在寒冰洞里没过上一天文绮就在她的“皇甫大哥”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讪讪的问林帆澈道,“那个哥哥不是我们玄溟教的人吧?”
“我也不是啊。”缓缓运行真气一周天,林帆澈伸手摸摸文绮的头笑道,“我跟他都是中原人。”
“不,姐姐你是教主的义女,你就是我们苗疆人。”目光转到远处运功的皇甫千军身上转了一圈,余文绮才犹豫着说,“娘亲说过不是我们苗疆的人,就不能来这寒冰洞啊……可是那哥哥他不是苗疆人呢。”
“他是……”对着小女孩信任的目光,林帆澈不由脸上一红,迟疑了片刻才补充道,“虽然他不是苗疆人,但他是我所爱的人,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啊?”仅仅是十岁的小孩子怎么会明白“爱”这个字所代表的意义。歪着头想了半天,文绮才迟疑的问,“就凌哥哥前天病了,我好难过一样?”
“不是这样的。当你的凌哥哥病了之后你会难过,会担心。”虽然不清楚那个凌哥哥是谁,不过想来也是余文绮在玄溟教的朋友。摇摇头,林帆澈望着皇甫千军,语气平静神色自若,“可是若是千军出了什么事情,我甘愿以身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