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大会如期召开。
落日山庄庄主拂衣入座,目光却是不知不觉向至臻阁那一边飘去。
正中间就坐那人,一身秋香色长袍上银线流纹,面若冠玉,色如春晓,此刻正与左手边身着雪白泼墨长裙的少女不知说些什么。
那个位置……本应是他的。
那少女他是早就见过的,她有着最近一年来江湖上最为沸沸扬扬的名字,直到去年年末浮影左护法“巾帼丹魄”千帆在江湖上现身,联手在外游历的岐黄谷弟子沈砺一举攻下逆夜堡的传闻出现,再加上魔教教主沈战踏足中原,她的名声才微微弱去——她便是,玉壶冰掌门姬芷沁。
再看看皇甫千军右手边那一身耦合色衣衫的女子,乌发杏目,体态丰盈,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活力在其中。她与姬芷沁不同,姬芷沁是安静的,整个人望去仿佛洞庭湖,平时无痕,却幽深不见底,一旦潮起时波澜万状,气度不凡。
而这田怡,本身便如名山大川,波涛汹涌,英姿飒爽。
他,有这一才一美陪在身边,至臻阁再有男宠承云,应该已经很是幸福了吧。樊歆想,尽管他……更喜欢男人。
但这毕竟不容于世,不是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说实话,樊歆自己其实倒是无所谓的,他的母亲本是昔日江湖上的第一美女,却被父亲所惑,未婚先孕生下了樊歆后便撒手而去。这等败坏家风的事情自然是落日山庄的耻辱,更何况他的母亲本也是庶出。从小便懂事的他,早早就明白了别人眼中的敌意和不屑。五岁的时候自己被父亲派来的手下带回走,本以为终于可以拥有亲情的他,却发现父亲家中的姬妾无数,自己更不是那独一无二的子息……
太多太多的事情发生,背叛,以及冷漠,他不想再去回忆。十八岁那年他离开父亲独创江湖夺得那一年的武艺第一之后,又在落日山庄连败一十三人,其中就包括当时江湖箭术第一人,他的三舅樊旭。至此樊歆之名震动江湖,落日山庄认其为少庄主。
十三年前的唾弃鄙夷,到现在的虚情假意,人世冷暖,功名利禄也不过尔尔,他在过去的一十三年中就已经看破,也不想再去要。他心中所拥有的只有恨,他恨生下他的母亲,恨出卖他的父亲,恨这个虚伪的江湖——他要复仇。
可是皇甫千军呢?那一年的武林大会就召开在至臻阁,樊歆还记得是在那样一个繁花似锦的夏日,在至臻阁里,他看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十二岁少年,站在一地桔梗花之中。
如他看着那花,如他看着他。
一年后的武林大会上,皇甫千军双刀飒爽冠绝天下,他是至臻阁阁主的宠徒,他会是未来的至臻阁阁主,整个江南商运的主掌人,是天之骄子命运的宠儿,他不应该跟他这种生活在黑暗之中的人混在一起。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对还是不对,他不知道皇甫千军是否会因此记恨他,他只是知道,自己既然不能给他幸福,就不能将他拉入自己所在的痛苦。
他知道皇甫千军会遇见更爱他的人,然后走入更幸福的生活,或者说他以为他知道。
所以,在十数年的耳厮鬓摩朝夕相伴之后,他毅然决定,伤了他,离开他,孤身一个人走下去。
究竟这十数年来,放不下一切的那个人是谁?
究竟这十数年来,是谁比谁,爱的更深沉更刻骨?
世人只看见皇甫千军的骄奢深情,却看不见那一地蓝色桔梗花之中,他樊歆的千万孤独。
琴棋书画,德容歌舞,上午的比美也不过是这些内容,林帆澈素来对此不感兴趣,更何况还有沈战一事萦绕心头,勉强勉强看了四天后就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托着茶杯四处打量着,目光落到自己身后的侍女时林帆澈一惊:“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侍女乌发削肩,柳眉杏目不过中上之姿的样子,一身青缎仆衣在这众多的人中也是毫不起眼,听见林帆澈的声音后她微微一笑,向前一步低下头去语气却是不卑不昂甚至还有几分调皮的味道,“今天刚至。”
“千军,我先出去一下。”接过侍女的手站起身来,林帆澈向千军示意,“一会回来。”
“去吧。”点点头,千军不经意的向那侍女的方向瞥了一眼,青缎袍袖下露出她的一截小臂细如凝脂,那手腕上系着一根红丝线,丝线上挂着三个豆粒大小的黄金铃铛,风起风落,衣袖招展,三个铃铛微晃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寂灭铃?”
“至臻阁阁主真是好眼力。”眉目舒展,少女笑道,眼睛微微撇向了林帆澈那一边。
“邪组组长莫涟漪。”用眼神示意少女勿闹,林帆澈介绍道,“当然,也正是你们口中的魔女,寂灭铃。”
“去吧。”收回目光,皇甫千军淡淡道,袍袖随风而起烈烈作响铺天盖地,“小心一点。”
“你是故意让他知晓你的身份的!”刚进入柳园,林帆澈便皱眉,“为什么?”
“难道你就那么怕他知道?”莫涟漪不以为然,“可是他连你的身份都是知道的啊。”
“我当然不怕他知道你是谁。”看着这江湖上素有魔女之称的莫涟漪,林帆澈不由叹息,莫涟漪虽然行事极其可靠却也很是随心所欲,尤其喜欢做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像刚才假扮侍女在众目睽睽之下找她,这事情简直就是胡闹的很,“问题是那里人多口杂,你就不怕别人发现?”
“如果被发现,我就是去刺杀你们的好了。”摇了摇手上的铃铛,莫涟漪笑道,“反正我是邪道,刺杀你们又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你啊……”林帆澈无奈,莫涟漪的性格若真是那么轻易就能改的,她便也不是江湖上那个神出鬼没,让少林方丈武当掌门都大为头疼的寂灭铃了,“说吧,什么事情?”
“沈思环还没有没死,但活下去的希望也不是很大了,到现在为止依旧没有醒来。魔教教主已经得到了这消息,现在正火速向炽北马场赶来。”假意的叹了口气,莫涟漪笑道,“估计今晚就能到这里噢。”
“我知道了,”本来玄溟教的计划是在武林大会的最后一天出现并且击杀正派,然而沈思环的重伤很可能将这次击杀提前……若是这样,自己也只好见机行事了。点点头,林帆澈暗自思忖到,“这件事你派人通知了炽北马场没有?”
“炽北马场已经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帆你放心,邪组绝对不会让邪教影响到江湖的安危的!”莫涟漪右手凭空一提,踮着脚尖转了一圈之后向林帆澈笑道,“有我寂灭铃在呢。”
这一圈之下青衣飞扬,露出里面的水粉色衣衫来,那衣衫朴素,却在每一个衣角处都缀了三个金色铃铛,转圈时全身所有铃铛皆响,可见并非哑物。可青衣落下之后莫涟漪再举手投足,却听不得一声铃音。
“你的武艺真是越来越精湛了。”看那青衣起落铃音寂灭,林帆澈不由低眉笑道,“恐怕连你师父都无法如此随心的控制铃音吧?”
“也不过是上个月,我才能完全控制它们。”敛衣收手,莫涟漪笑道,“这才是魔音空唱的第九层,等到了第十层,即使人不动,铃也会随心而响的。”
“真是……看来幸好谢安楚已去,否则我在浮影前十的地位还真不保了。不过你也要多多加油啊,若是你到了第十层,恐怕也就能跟皇甫千军一决高下了。”微微的点着头,林帆澈赞道。
“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厉害?”莫涟漪撇撇嘴,脸上写满了自负,“魔音空唱的第十层百年间都没有谁能够练上去,更何况就算是在第九层,我也有跟他一拼的自信啊。”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唇角挑起一丝笑意,林帆澈五指张开,一枚金色小铃出现在她的手心之中。
“你——”脸色大变,莫涟漪抬手,赫然发现右手手腕上只剩下两个铃铛,“你什么时候——”
“刚才离开时,皇甫千军放在我手心里的。”也就是在临走时的那一刻,长风吹起袍袖,皇甫千军就势拈下莫涟漪腕上的铃铛放入林帆澈手中,莫涟漪自负艺绝没有注意,深谐皇甫千军武功的林帆澈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涟漪,可莫要在他面前卖弄武功哦。”
“他原来是怪我这个?”瞪大了眼睛,莫涟漪倍感无奈,“他就那么狂妄不许别人在他面前显示武艺?”
“不……这个恐怕要看他当时的玩心了吧。”想起第一次相见的那个时候,自己还把他当做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林帆澈的目光不由温柔了起来,“有的时候,他玩心上来了,不管自己有多强,就是喜欢躲在别人身后,让别人为自己操劳……”
“哪怕是左护法,在面对爱情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傻子啊。”无奈的看了林帆澈一眼,莫涟漪叹息道,“得得得,你还是回去再温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