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壶冰的开张,安静而低调。
这次的开张是上报了师门的。如故又跟芷沁不一样,她十岁时的医学天赋就远远高于一般同龄人,因此林帆澈十岁离开岐黄谷时并没有把她一起带走,而是等到了她十八岁将谷里的医学都研究了个遍后,才让她以“回乡探亲”之名,回到帝京。
所以,当她二十岁时上报师门要自开医馆时,师门不仅允许她打出“岐黄谷”的名头,还给她派来了几名弟子,说是托她教育。
这也是芷沁会选上如故的原因了。不仅是从小交好的问题,而且如故的母亲,本就是常州出身的浮影。她的父亲又在山东任职。出于各种原因,跟父亲留在家里的姬妾置气,一怒之下跑回常州,也是完全可以想象的事情。多少年来北岐南唐,一医一毒分割中原,岐黄谷想必也是出于同样的念头才选中两人。两人的师傅南宫洛云乃是整个岐黄谷的谷主,如故又是朝中大员的女儿,即使是江湖人也不得不让上三分,这正是趁机与唐门一争的好机会。
托岐黄谷的鼎力相助,玉壶冰的名声几天就传开了去。一屋子的医者开方的开方,熬药的熬药,各怀各的心思。偌大一个玉壶冰,竟只有如故的心是真真切切放在救治上的。
玉壶冰的生意一直很红火,香如故稳坐前堂率领师弟师妹们配药治病忙得不可开交。而二楼的侧屋中,姬芷沁也没有闲着。
浮影在无锡的所有人员表都在这里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十六人按堂划分的清清楚楚。现在要查清的就是,叛徒是他们之间的谁。
不是说叛徒不可能只是帝京内部的浮影,而是根据其它十一人的情况可以推定,除了帝京内部的浮影之外,无锡还自有内奸存在——而这一十六人,谁最有可能是叛徒?
单非:西堂民组八部,江月楼掌柜,负责无锡商情……
罗君:西堂民组十部,无锡城外务农,负责无锡农情……
范明旭:西堂民组十一部,乞丐,负责无锡民情……
庄不禄:西堂民组十三部,织锦台绣坊染布伙计,负责无锡民情……
……
香如故:南堂医组副组长,现居玉壶冰……
李玉泷:南堂医组四部,现居玉壶冰……
袁舞醉,南堂医组七部,现居玉壶冰……
……
何嫣然:北堂中组六部,临江仙花魁,负责无锡正邪各路消息……
一十六人的名单,已经是翻来覆去的看。
这十六人之间鲜有了解,基本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只负责向常州府上传信息,而就连常州府的不同堂浮影高层,对于别堂的浮影信息也不得而知。只有在南京的浮影京都右护法,才知道这下面所有人的存在。
当然,这名单就是京都护法派人给她送过来的。
深深叹了一口气,姬芷沁站起身来决定下去散散心,走到楼下时发现桌子上的青花大碗中摆着两个馒头——奇怪,午饭时间已过,这馒头是留给谁的?
“如故?”目光转向一边擦拭银针的香如故,姬芷沁示意她看向那两个馒头,“有谁现在还没吃饭嘛?”
“啊,最近有个乞丐每天中午都会路过。”吐舌笑笑,香如故回答道,“反正也吃不了,就给他留些呗。”
“可是这已经是申时了。”看着天色姬芷沁皱眉,“他还没来?”
“应该是没有吧,刚才太忙我也没有注意。”低头想了一会香如故终于放弃,“舞醉,那个乞丐今天没来?”
“啊,你说是老范头啊,他没来。”熟练的熬着药,袁舞醉抬起头来,“昨天他就没有来了,可能是换地方乞讨了吧。”
“你说什么?”在听到那个姓氏之后姬芷沁一愣,旋尔问道,“那个乞丐——”
“那个乞丐从昨天开始就没来了。”眨眨眼睛,袁舞醉不得其解,“怎么了嘛?”
“噢,没事……我只是在想,那个乞丐放着咱们这种提供膳食的主道不要,去别的地方做什么啊。”勉强笑笑,姬芷沁淡淡道,“那个乞丐——你刚才说他叫——”
“范明旭,大家都叫他老范头。”袁舞醉不疑有他,“说来也是的,据说他本来是个书生,可惜家业破败,赶考又年年失利,只好以乞讨为生。”
“没错,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姬芷沁顺口应和道,转身上楼。
范明旭,男,孤儿,未婚。从五年前就开始在无锡以乞讨为幌子收集无锡民间信息,浮影西堂民组第十三部人。
关于他的消息有两页纸,姬芷沁一共翻来覆去看了五遍。
京都这边除了右护法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玉壶冰的身份,岐黄谷起了这么大的动作,范明旭的监察不应该只有寥寥几天而已。
难道他是厌倦了监察的生活?还是说他仅仅是打算换个地方行乞,再或者——他已经不在了!
毫无头绪。
知道他身份的除了姬芷沁之外,整个无锡应该再无第二人。
这件事情到底应不应该彻查?到底有没有必要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贸然将自己的身份暴漏在无锡浮影之中?范明旭他到底会不会是那个奸细?
合上文件,姬芷沁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自那一天之后,范明旭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碗在桌子上又放了三天,馒头换了六次之后,就被王诗给撤下去了。
玉壶冰里面的人熙熙攘攘,没有人注意到少了一个中午常来乞讨的老乞丐,姬芷沁也再也没有提起过。
正月二十八那天晚上,天色早早就黑了下来,如故在灯火下翻医书,芷沁在反复玩着九连环,倒是苦了她俩的师弟师妹们,担起了一切收拾打扫的担子。
正当芷沁以为这将是和以往一样安静平凡的一个夜晚时,敲门声轻轻响起。
“副阁主受伤,阁主请大夫速去一趟。”来人穿着至臻阁的青色仆役衣服,尊尊敬敬的低着头。
一向负责出诊的小师弟李玉泷听了,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罐去拿衣箱,还没走到一半时如故就开了口:“泷儿,你忙了这么久,就先歇一歇吧,今天就由我和芷沁前去。”
李玉泷愣了一下,然后哎的一声,红了脸,退回去抱住药罐继续研究。
芷沁倒是在一边笑的像一只偷了腥的猫儿。
“玉泷也是岐黄谷弟子?”路上,芷沁突然问香如故,“我好像完全不记得这个人。”
“你十岁就离开了岐黄谷好不好?”如故又气又笑,“泷儿今年只十六岁,你走的那年次月,他才来到岐黄谷,你又怎么会记得。”
“你——”嗔笑着瞪了如故一眼,芷沁想还口,却还是跟着仆役迈入了房门。
座上的那人,如今又是一身的白衣俊秀。
看见芷沁和香如故的时候,他略一点头,没有一丝的惊讶疑问之情的,就将两人请入了内室。
李隆阁副阁主的伤在左肩,很深却没什么大碍。如故一个人在那里忙东忙西的包扎,留下芷沁和千军两人无事可做。
“千军阁主。”沉默了一阵后芷沁终于开口,“借一步说话。”
皇甫千军似笑非笑的看了姬芷沁一眼,似乎早就预料到芷沁会叫他一样,将芷沁引出了房间。
“哥哥。”江南的春天要比帝京的早上几分,正月还未过,风里就多了几分暖意,回廊曲折,又是一个无月之夜。
“嗯?”他停下脚步,斜过头来看着姬芷沁,一头黑发柔柔软软的披在肩上。
“我喜欢你。”看着他不喜的甩开长发,姬芷沁肠中千回百折却只说出一句。
“我喜欢男人。”估计皇甫千军是想尽了姬芷沁的开场白也想不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然后冷冷一笑。
“我知道,你说过。”勇敢的对上了那双黑色眸子,姬芷沁笑的有些苦涩,“其实初见的时候并不喜欢你,甚至觉得是讨厌的。却在我回京的路上,一点一点的想起你来,然后拿到你的资料,之后居然就下了决心,来到江南。”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但是在上元节那次见面之后,我清楚,我爱你。但是我更清楚很多东西就是因为得不到才更显得美好。”一字一句的,芷沁的声音在无月的夜色中细细散开,“我知道怎么说对自己有利,但是我不想,我只想把一切摊在你面前,然后等待你的裁决。”
“因为不了解而在一起,因为了解而分开,或许是因为你对我不够了解啊。我们才认识那么浅,我的好,我的坏你都不知道,所以你才会有这种想法。等你和我熟了之后,你就会发现我完全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啊。”又是一片沉默,然后皇甫千军开口,安静的,坦然的,“你说你拿到了我的资料,我不知道你拿到了多少,但是,那毕竟不是现实相处啊。”
“我是浮影的人。”紧紧盯着皇甫千军,芷沁很满意的看见他的脸上并无惊讶之色,“香如故也是,我们暂时的任务是以医术成名于江湖,应该会在无锡呆上两年左右——本来堂主是要派我们去南京的,是如故帮我求的情……”
“为什么要告诉我?”凤目一闪,他微微叹息,有些生硬的说,“你不应该的。”
“我喜欢你,我希望你知道。”扭开头去,芷沁说的安静,“你应该知道,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