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园中风起,草木摇曳,皇甫千军修身独立,面沉若水。
浅杏色的长袍随风微动,草木青郁,庭花明媚。正午的阳光洒在刀身上,落下满地的银光冰寒。
双刀横起,皇甫千军起手极缓,步踏逍遥,一举一动信手拈来不带一丝力气,更别说什么招式或内功,他动作之轻缓随心所以,仿佛不过是无聊时的比划而已,真是可惜了那一路刀光的寒芒萧飒。
他手中的黄泉双刀,本名并非黄泉。据《古今刀剑录》所记载,后燕慕容垂造二刀,长七尺,一雄一雌,别处则鸣。说的正是他手里这把黄泉双刀,此刀并非祖传,更不是至臻阁前代阁主赐予,而是他在去年年初于九死一生中取得,其过程之艰难,犹入黄泉。
但逢黄泉,便入黄泉!
不知不觉中,皇甫千军刀势渐渐走快,脚下步法却并未加急,只见遍天银华弥散,纷纷落了满身。
古人有言:“刀者,以斩伐其所乃击之也。”江湖上亦是抬剑抑刀,更有“君子剑,盗客刀”之说。江湖世家子弟腰间佩戴的名剑,往往是一种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刀则从来代表着平凡而不起眼的身份。
然而,天下兵器一十八样,皇甫千军独独爱刀,对于那些江湖言论更是素来不以为然。难道,是被剑杀死还是被刀杀死,在要他的对手面前,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与意义嘛?
不知何时,庭中的风已经停了,皇甫千军刀影交错,杏衣如涛,皓腕横翻秋水。刀光所及之处,庭中花木枝未动而绿叶凋,瓣未乱而蕊心碎。
碧落有际,黄泉难逃!
一套蝶眼迷踪舞罢,皇甫千军收刀入鞘,抬眼便看见了一边侍立的李隆阁:“什么事?”他略略皱眉。
“禀阁主。”拱手上前,李隆阁回答道,“我们派出的探子已经随姬芷沁一行人回到了帝京,只是到了帝京之后……便失去了他们的行踪。”
“我知道了,此事怪不得你。”微微颔首,皇甫千军深知本朝浮影已经存在百余年,若真是能那么容易被人识破行踪,那也就忒可笑了。更何况这一路上不仅有帝都护法林帆澈主掌,谢安楚随行,还有武艺与他尚能一拼的岐黄谷谷主义子沈砺护送,恐怕至臻阁派下去的追踪早就已经被发现,只不过是没有动手罢了。
其实想来,那岐黄谷谷主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不说林帆澈等人,四大宠徒之中就有三个出自浮影高层。可怜南宫洛云含辛茹苦一片师心,都生生的为人作嫁!
“阁主,如此说来玉泷岂不是……”目光犹豫的看着皇甫千军,李隆阁此时心乱如麻。
“若当初真的珍惜他,又为何送他去做内奸。”轻轻的叹了口气,皇甫千军淡道,“莫非你觉得至臻阁,还真的能与朝廷明面上争斗起来不曾?”
“只是那玉壶冰欺人太甚!”李隆阁又岂不知可为不可为?只是怎么说李玉泷也是自己族弟,血浓于水终究是咽不下这一口气来,“居然现在还敢明目张胆在至臻阁旁边开张,看我不——”
“且不说主使人姬芷沁已经走了。”眉间一挑,皇甫千军厉色道,“其中香如故是山东史司的独女,龙成飞是北侠龙涛的侄子,柳苏洋更是兵部柳大人的独子,协王妃的弟弟,你又想找谁去复仇?”
“这……”咬牙半响,李隆阁终于愤愤的撇过头去,“姬芷沁若是不回来也就罢了——”
“姬芷沁权高位重,玉壶冰岂是她长留之地。”纵声大笑起来,皇甫千军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顿竟是充满了刻骨的寒意,“她若是回来,你想一个主掌玉壶冰之人,背后权势难道能比那几个差到哪里去!”
轻车熟路的从暗巷里钻出来,林帆澈一身红衣,几下便混入人群中。
没走过两条巷子,她便发现有至臻阁的暗卫跟了上来,淡淡一笑,敛衣起步,心中却是柔软上了几分。
皇甫千军还是派人来了……无论是以监视左护法的名义也好,以拯救李玉泷的名义也好,皇甫千军还是派人来跟着她了。她不会傻到以为皇甫千军是对她尚有旧情难忘,只是……只要他能记住她,只要他能念着她,哪怕是憎恨,也是好的。
脚下是故乡的巷子,眼前是熟悉的酒楼——那鸿记酒楼里的状元红,是全京城最好的。
六年前她向黎泽表白就是在这酒楼;两年前她接如故回来洗尘亦是在这酒楼;就连半年前安楚为她置的送别酒亦是在这里。
纵使物是人非,故乡总归还是故乡。孤燕归巢,倦鸟投林,能够让她安心大醉一场忘却伤口的地方也唯有帝京而已。
她只离开了北京半年,却恍若隔世。
这半年里,她仿佛经历过了人间的一切感情。她一天又一天的追逐着皇甫千军,因为他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而狂喜痴迷过,迷茫彷徨过,心如刀绞过……两人携手生死过也并肩逍遥过,很多欢喜很多折磨,太过激烈,一生只要一次就已经足够。
有的时候,她真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还回得去。
不仅仅是回得去无锡,还有回得去两人携手并肩的交情,回得去那一心爱他的痴情。
毕竟,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挑明,她是浮影左护法,他是至臻阁阁主,纵使她可以在明知道一切的情况下爱他,他也不一定会在一切都坦白的情况下接受她。
五年一诺,难道真的只是一个笑话?
曾经的誓言曾经的比肩,在身份位置的真相下其实根本微不足道。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一边浮影的位置难以推却,一边对皇甫千军的感情无计消除。
也许,只有在那御花园乾西的鹅黄身影面前,她才能让整颗心都归于安静,好好的想一想这个问题了。
至于今日,不妨教醉,三万六千场!她思量着,轻敛红衣,步入鸿记酒楼。
身后的探子亦不加迟疑,几个飞身跟上来,也买了酒在她远处微酌。
她轻笑,一杯一杯灌下去,维以不永伤。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皆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从港口回来,皇甫千军打马路过弦河,江月楼上歌舞不休。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干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心底最深的地方,突然丝丝的痛起来。那些他以为再也不会忆起的过往突然如全部拥了上来,一时之间,双刀炽手。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如果说华年似水为何还不退去,如果说人生如梦为何还不醒来?
其实林帆澈并不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浮影,不是。
他人只知去年他亲手诛杀了两个混入至臻阁内的浮影,却不知他亦亲手放了另一个浮影。
因为那个人也是浮影中的掌权者,那第三个浮影就是他亲手安插进来的。
自那人以后,皇甫千军风流倜傥广收男宠,上到世家公子下到烟花少年,哪个没有被他染指过?只是没有人发现,被他宠幸过的那些人,一眸一笑,一举一动,都隐隐约约有些地方相似。
就连唐静都有一双绝类的桃花眼,笑起来弯弯的变成两个月牙。
他不是没有想过遗忘一切,与唐静的订婚其实就是代表着他告别过去的决心,他喜欢唐静,虽然不是爱情。
只是那个纤弱坚强的身影出现,打乱了这一切。
那人也是一双桃花眼,只是笑容从来都是轻轻浅浅一钩极少将眼睛笑成月牙。她身材瘦弱性格谦和,除了也是浮影之外,一点都不像他。
一点都不像他……呵,却也是骗了他。
他至臻阁阁主皇甫千军,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骗!
他冷笑,方敛回心神,又听到江月楼上兀自清唱:“唯有楼前流水,应恋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揽风如挽袂,执手似初呵。
他从来不在乎身边的人的身份,从来没有。
只是那隐瞒和欺骗,让人心寒。
那一日,两人的白衣皆红,不知沾染的是谁的血,他手执黄泉双刀,他却已是手无寸铁。
可那又如何?如今的两人,已是进无攻处,退无境地。
他最终还是放下了刀,他说:“你走吧,你的身份,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长风猎猎,扫尽繁花。
于是他走了,渐行渐远,再也就没有回来过。
皇甫千军清楚,林帆澈与他不一样,至少林帆澈的确是真心爱着他的。
可那又有什么不同呢?那浮影的身份他们永远不能摆脱,那些浮影的规矩他们无法逾越。
他们,都再也回不来了,不肯回来,也不能回来。
江月楼,江月楼,端得好名字。只是不知道这江月,照得几双离人!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