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寅年八月,浮影左护法林帆澈携叛回京。
浮影,浮影,浮者居无定所,影者不见光明。正如其名,本朝成祖得天下后,疑心重重,不仅恢复锦衣卫,还在私下培养了属于自己的暗卫组织,取名曰,浮影。
浮影分四堂,东堂多出暗卫,主管帝王皇子后妃安全;西堂负责收集国内外臣子民众情报;南堂主管浮影自身内部杂事;北堂则关注武林局势。
四堂之上,再有左右两护法以及直接听命于帝王的浮影首领。
如今的浮影首领林凤成和左护法林帆澈乃是一对兄妹。先帝昏庸,受后宫谗言欲废太子。前刑部尚书兼太子少保林聪为保太子之位,先是送长今帝两岁的的林凤成入宫侍读,临终前又命五岁便入岐黄谷的孙女林帆澈进宫。那一年林帆澈方十岁,正是刚刚认遍穴位识得病理的时候。三年后先帝驾崩太子继位,当即下令林凤成统领浮影,再过三年皇位渐渐稳了下来。这其中六年除奸臣灭叛党,兄妹俩皆是功不可没,也深得当今帝王的信任。
返京之后帆澈并未多做久留,交待完浮影事务之后就南下去了少林寺。少林寺方丈普信大师安坐内庭,看花开花落,嗅茶香袅袅。
两人对坐良久,帆澈开口:“敢问大师,千军一事,究竟是劫是缘?”
“女施主原先是明白的,怎么现在反倒糊涂了呢?”桃花目微闭,普信大师神态安详,“与真心人做开心事,何必问是劫是缘。”
“我小时和哥哥一起跟大父学习,他亲自教我文韬武略,礼义廉孝,教我忠君爱国,修身齐家。他授我他在朝四十余年的为官之道,却只没有教给我,何为情。”林帆澈不依不舍的追问下去,“林帆澈不才,只是敢问大师情为何物。”
“无物。”普信道。
“无物?”林帆澈咬牙,“情,那是抛不开,丢不去,舍不得;那是恨得目眦尽裂,伤的痛彻心胸——不得不动情,不得不留情,那是无可奈何!那是纵使那人十恶不赦、屠戮众生、无血无情,我也想要他,我也想护着他,我也想爱他!”
“女施主心中自有定论,又何必问老衲?”呵呵一笑,普信端茶。
“难道大师不该劝导我回头吗?”林帆澈瞠目结舌。
“这么说老衲劝施主,施主就能回头了?”茶,是一针一叶的信阳毛尖,轻饮,放下,普信大师依旧是神色不变,“女施主是否还记得,上次你来这里时对老衲说过——爱总是没有错的,无论你爱上了什么东西,或者说你爱上的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原本轻松调笑的话此时却变得无比沉重,林帆澈扭过头去。窗外的银杏树皆是雌雄同株,下面根茎交盘,上面枝叶相连。现在已是结果的时候,橙色的果实映着红色的丝带,分外好看。
昔日林帆澈也曾在这树下系上红带,以求姻缘……只是这世间祈愿者何其之众!佛祖纵使千手千眼,又哪里管的过来。
“大师。”双手合十一礼,林帆澈站起身来,“我懂了,既然这是我的选择,那么我就应该面对下去,无怨无悔——我林帆澈,只求不留遗憾。”
禅房内的普信恍若入定,神态安详,一动不动。
推开房门,林帆澈唇角含笑,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十个月之前……
长白山脉的雪,经年不化。
夜,已经深了,雪却是未停,建州女真部落的一间暗室里,灯火明灭。
把手里的最后一页密报看完,姬芷沁堪堪的打了个哈欠。她望着墙上的女真地图思索了会,然后拿起桌子上已经写好的一封信。抽出一支笔在上面匆匆写了几行无痕迹的字后,她满意的将信收入怀中,再看着桌子上一叠密报在火盆里渐渐化为灰烬,轻轻吹熄了灯,向外走去。
刚到暗室出口,姬芷沁便觉察出了屋中焚香的味道有异。略定了定神,她透过暗孔向外看去,卧室里并无一人,就是连门窗也紧闭毫无任何曾经有人进入的痕迹。
目光闪了几闪,她推开暗门,床头那面墙悄声而开,待她从里面走出后又缓缓合上:“谁?”整了整小衣,姬芷沁低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她的目光则迅速转到桌上的香炉上。小小的香炉散发着特殊的香气,她所熟悉的。
目光再往四下里一扫,床头的黄梨木小几上,一颗蜡丸静静的躺在众多的瓶瓶罐罐之中,毫不突兀,仿佛一直就在那里一样。
“呵……”芷沁微笑,伸手取过蜡丸捏开,细细的白蜡里面,是一张油纸写成的家书。
也不点灯,芷沁就靠到香炉边上,就着微弱的炉火展开油纸。家书的内容繁琐细碎絮絮叨叨,姬芷沁认真看完家书,伸手拉开香盒,细细挑了一种香取出,一手掀开香炉的盖子,一手将香放入。
香炉的火跳跃,方才还浓郁芬芳的香气,如今换成了另外一种淡薄的兰花味道。神色不变,姬芷沁松开手,任家书掉入香炉之中。
一入香炉,纸立即烧着,火舌迅速席卷了整个纸面。火光中,油纸上迅速显现出六个字——“家内有变,速归。”
姬芷沁的面色一凝,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不由握紧。薄薄的油纸在香炉中卷曲,顷刻烧光,望着香炉中那一点灰烬,她缓步走到侧窗旁边,双手猛然推开。
雪地上并无一点痕迹。
大雪一直下到了第二天的晚上还没有停。天色近暮,长白山脚人影摇晃,一身的白色与雪地融在一起。取下兜帽,姬芷沁扬起脸来望向长白山脉,这个地方自己已经居住了半年,虽然是因为任务,自己却也对这里的民风颇有好感,然而此次一别,恐怕真的就是再也不见了吧。
建州女真的人手已经安排好,自己是不可能长久呆在这里的,此次浮影内部出了事情,也不过是一个将她召回的借口罢了。
毕竟,建州女真的事务本就不该由她负责,能被分到这边,还不是亏得她与浮影四堂十二组及左护法素来交好,再加上首领林凤成的法外开恩,才让她一个刑组副组长在这里一住就是半年。现在浮影里面出了问题,刑组每一个成员都难逃其纠,再加上黎泽已经在前些日子举行了大婚,她……便是想不回去也没有什么借口了。
摇头苦笑,长白山脉寒风呼啸,让纵使是有武功在身的她,也不由微微打了个寒噤。伸手扣上兜帽,她刚想驾马离去就听见后面有声音传来:“……这位公子。”姬芷沁微微一愣转过身去,羊裘滑落,露出一张平凡的脸来。身后唤她那人见状却是一愣,然后笑道,“原来是位姑娘,是在下失礼了。”
姬芷沁皱眉。她想,她是讨厌这个人的,无论是从举止还是语气来说。然而她声色不动,只是生硬的问道:“不知公子有何贵干?”
“在下皇甫千军,刚才……”那人刚应声,姬芷沁就感觉到背后有东西破风而来。来不及转身,她一跃而起,左手拉住那位自称皇甫千军的男子向旁边躲去,右手长鞭一卷,空中叮叮啷啷掉下两枚透骨钉来。
“什么人?”长鞭在空中回旋之后盘上腕间,侧身直立,姬芷沁面沉如水,“报上名来!”
眨眼之间,雪松后面十数人悄无声息的出现,白色的紧身衣与雪地浑然一体,手中刀剑寒光凌厉。
“你们是什么人?”双鞭出手,姬芷沁再一次问道。
依旧是无人应答,空中大雪纷纷扬扬落到他们身上。十数人皆是面无表情目光泠泠,仿佛一尊尊石像。
“你还看不出来嘛?他们是杀手。”在姬芷沁终于按捺不住想要问第三遍的时候,身边那男子终于开口。
“杀手?”姬芷沁一愣,脑中却是飞快的转着。朝廷内斗时派的杀手皆是单独行动一击必杀,从未见过这么多一起出动的时候——可帝京浮影四堂十二组,唯有管理江湖的北堂自己从未涉足,又怎么会惹上江湖人士?“找你的?”
“我?”皇甫千军温文尔雅的脸上充满了惊讶和不敢置信,“你说——会有人派他们,来对付我?”
“也对。”眼前的男子消瘦文弱,儒衫细肤,一身的书生气息比起行走江湖的侠士,倒更不如说是进京赶考的酸儒,“我们两个都不是江湖人士,你们恐怕找错人了。”转过身去,姬芷沁面色平静向他们说道。
“……死。”对面的杀手们依然不动,半响为首的杀手吐出一个字来。与此同时,面前寒光倏闪,数把刀剑竟是毫不留情的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