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不相信一见钟情?”她的眼里弥散出掩饰不住的渴望。
“一见钟情?”他被她的目光感染了,“对,这是人们经常使用的成语。”
“《廊桥遗梦》、《魂断蓝桥》、《西厢记》、《人面桃花》等等等等,许多作品里的男女主人公都是一见钟情的。”
“不错,他们的爱情都不是产生于复杂的过程之后,几乎都是一面生成。但又很真情、很执著、很能唤起人的共鸣。”
“这么说,你认为一见钟情是合乎人的行为科学的正常情感现象?”
“是的,是合乎逻辑的。”
“那么,你还感到突然吗?”她又抓住他的手,两眼直直地望着他问。
“我……”他终于不无矜持地笑了。
…………
三
“怎么了?你不想吃早饭了?”值班室大嫂的喊声惊醒了杞原,把他的思绪又呼唤回现实中来——现实中的院前广场,暴土消散,尘埃落定。值班室大嫂正将扫在一起的垃圾一火焚之,发起浓浓狼烟。清晨的空气中,就又溢满了美妙的人间烟火气味儿。
“告诉你,昨天后半夜,又有一男一女在花圃旁边干那事儿。”值班室大嫂忽然凑到杞原耳旁小声说,“开始,我没想惊动他们,后来忍不住咳嗽,不小心把他们吓跑了。”说完,忍不住拍着腿大笑起来。
“真有这事儿?”杞原问。
“我编这种瞎话干啥!”值班室大嫂有些不服气地说,然后,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问:“你想知道是谁吗?”
“谁?”
“就是和你住一屋的那个青年作家。”
“芦雁?”
“就是他,和省医院那个女的。”
“算了,别说了。”杞原赶紧阻止她道,“这种事情说出去不好听,别再和其他人说了,我也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就转身逃也似地走进了“鲁院”大门。
杞原这几天睡眠质量不佳,主要原因就是心绪不宁。参加长篇小说研修班不到两周,就发生了计划外的这次艳遇——比他心仪已久的影星更让他倾倒的林月嫦编辑,一鼓作气就攻陷了他心灵之城。转眼之间,林老师变成了“林妹妹”,他除了莲花再不爱任何女人的誓言,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被粉碎了。这一切,如幻似梦,真真切切发生过之后,依然让他不敢信以为真。这就是他杞原的光辉业绩吗?他对妻子的忠诚就这么不堪一击吗?看来,临行之前,他在妻子面前表露的坐怀不乱的自信,只能叫做自欺欺人的天真罢了,哪里经得住滚滚红尘的检验?所以,他不禁为自己大为悲哀,也为“男人”二字大为悲哀。原来,在佳人面前,作为堂堂正正男子汉的他,竟是如此英雄气短,没有出息。仅为这一点,他就不能不抱愧妻子,就不能不在夜静更深之时,暗暗自责,对不起莲花的一片挚爱。
当然,自责就是自责,他暗暗谴责自己的同时,并无丝毫对林月嫦的抱怨,因为,虽然是林月嫦发起的攻势,可她的爱却是自己心甘情愿接受的。而且,到现在为止,他依然为那么有品位的林月嫦主动向他示爱而受宠若惊着。他对莲花抱愧的同时,也对林月嫦怀着感激。他感激她赐给自己的幸福,虽然这之前他并未希冀过这种幸福。但获得之后,他的感觉是美不胜收的。因此很是珍惜,决心抓住不放。
连日来,他所以睡眠质量下降,除了心负着对莲花的抱愧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同林月嫦幽会佳期的向往——那天,与林月嫦尽情销魂之后,林月嫦告诉他:由于女儿明月只在周五和周六两个晚上睡在姥姥家,所以,他们也只能在这两日里幽会。平时,就只能做牛郎织女了。这样,一周来,除了白天正常的接触之外,与林月嫦幽会时的幸福体验,就成为他夜静更深时反复回顾的内容。
那天,在公园里终于表明心迹并得到他的响应后,林月嫦就又挽着他回到家里。一进门,凭着腹中那剩余啤酒的兴奋作用,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了一起……
全新的感觉和体验,异乎寻常的默契与和谐,使他们同时大为惊喜,因而情潮大涨,汹涌澎湃,便痛痛快快地疯狂了一回,两人都兴奋得死去活来。
疾风暴雨之后,便是久久的缠绵。依偎在他胸肌发达的怀抱里,林月嫦轻声细雨向他娓娓道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轨迹——她很坦白地告诉他:从报到那天第一次见面起,她就一下子喜欢上了他。当时,他的出现对她是一种震撼,使她眼前蓦然一亮,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冲动顿时溢满心窝,让她情不自禁心跳加速,两只眼睛再也不愿从他身上移开。对此,她自己也很纳闷儿,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因为这种情况在她是从未发生过的。后来,她给自己的解释是因了“缘分”二字。当然,她也不讳言是他长得太帅气了——有贾宝玉的儒雅、倜傥,却无贾宝玉的脂粉之气,看上去绝对的超凡脱俗,像只凌空而降的白鹤,一身逸士的潇洒,让她无法不心旌摇荡——哪个正常女人不倾慕俊才呢?接下去,知道他就是曾和自己顶过牛的杞原后,她的倾慕就又变成了仰慕,原来这就是那个宁可书稿不出版,也不肯听命于她的硬骨头作者!怪不得那么有锋芒,原来竟生了如此一副慑人的傲骨!心里就更有些钦佩,很快仰慕又变成了爱慕。但是,对于一个有夫之妇来说,这种爱慕是可以随便产生的吗?当然不可以!便不能不收敛住心猿意马,并暗暗告诫自己:林月嫦啊林月嫦,你早已不再是自由之身,这样不注意把持自己是危险的哟!那以后,她便要求自己尽量不去注意他。与他面对面说话时,也不再用火辣辣的目光去抚摸他、审他的美。话也尽可能说得简短一些,而且,说完之后,必须迅速转回身(或扭过脸),尽快结束与他面对面的状态。
开始时,这虽然并不容易,但她还是努力做到了。可久而久之,她的意志又渐渐动摇了。特别她在台上讲课,坐在最前排的他两眼一动不动紧盯着她的时候,她的意志便很难再不为其所动。那种时刻,她把自己的心比喻做可怜的棉团,而将他的目光比喻成烈日下的聚光镜——在聚光镜久久地聚焦中,棉团有不燃烧的道理吗?没有!这是绝对真理!具有不容怀疑的普遍性!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的意志经不起考验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足为奇的!十分百分千分正常的!人嘛,血肉之躯,有情感的动物,毕竟不比石头!
那天,就在她那颗棉团般可怜的心、柔弱的心几乎被他炽烈的聚光镜般的目光烤燃时,她忽然发现他很突兀地笑了。这使他有些心慌意乱,疑心他看透了她的心思。但她的干练帮她很快又镇定下来,并迅速找到掩饰心迹的办法——反过来开了他一个玩笑。当时,她当然没有想到这个玩笑对他心理的消极影响。后来,发现他在对她敬而远之,才有所觉悟,但又转念一想,觉得这也挺好。在自己的意志有些动摇的时候,让他从相反方面给些反作用力,也许不是坏事,便对他的疏远装做视而不见。可不知为什么,她的意绪却总是与她过不去,每次肃穆着神情与他默默擦肩而过后,总要情不自禁回头瞥上他一眼。同时,下意识地把耳神经的朝向调整到身后许久许久。而且,更为糟糕的是,她夜里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这种情况过去是少有的。她便开始困惑了——难道自己真的命中注定要做出墙红杏吗?难道自己真的不能把持住女人最可宝贵的贞操吗?不,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这一点,因为在她的人生履历中,抵制住各种男人诱惑的记录实在太多了。婚前有,婚后也有。有些臭男人只要有与她共事的机会,不管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打她的主意,致使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所有的男人都看做被《红楼梦》定了性的“浊物”,不屑于理睬,并时时严加防范。这说明她林月嫦并非是个轻浮的女人。但是,这一次不同了,好像中了邪,总是割舍不掉他。如果说,过去她对《廊桥遗梦》、《魂断蓝桥》以及《西厢记》、《人面挑花》这类作品里男女主人公的一见钟情深表过怀疑的话,这一次,她终于不再怀疑了——人的感情往往是说不清的,没什么合理不合理可讲的。就如同他们现在这样。对这种现象最能被人接受的解释就是“缘分”二字。
没错儿,就是缘分。
于是,她认定自己与他有缘分。可能是前世良缘的延续,也可能是前世孽债的报应——自己曾欠了杞原什么债,今生今世必须偿还。所以,在茫茫人海中,独对他如此钟情。正是这种心态使然,她才情不自禁给他打了那个电话。然而,打完电话她立即就后悔了——这么冒冒失失请他来家吃饭,是多么多么的生硬啊!会让他怎么想呢?并且,他来后自己又该怎样向他表露心迹呢?直通通地实话实说吗?万一他反应不积极怎么办?断然拒绝又怎么办?看来,自己太轻率了!根本就不该打这个电话!根本就不该请他到家里来——林月嫦啊林月嫦,你这个走火入魔的家伙!你这个只顾放纵感情、不顾廉耻的轻佻女人!你这个……
门铃就在这时骤然响起。他就来了……
听了林月嫦的上述表白,他不能不为她的坦诚而感动,便更加觉得她的爱弥足珍贵,越发使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心里就时时盼着周末快些到来,好向她讨还这一周的相思之债。这样,便整夜地辗转反侧,心绪不宁。
今天终于又是周末了!晚饭后,只待林月嫦送明月去姥姥家回来,他就可以与她幽会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当然,也就不愿听值班室大嫂向他广而告之某男与某女又如何如何了的桃色新闻。因为值班室大嫂向他绘声绘色时的眼神让他没有勇气面对——那眼神不能不使他产生心虚的感觉,觉得她分明是在当着孔子骂圣人。
从大门外回来,杞原就径直去餐厅吃早餐。谁知,刚把饭菜端到餐桌上,还没来得及动筷,就见值班室大嫂风风火火闯进餐厅,大声朝他嚷道:“杞原,你妹子来电话,说你媳妇让蛇给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