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天滂沱大雨之后,九龙山区云开日出,一片明媚。满山的沟沟壑壑里,清泉汩汩,溪流潺潺。叮咚之声,溢满山谷。随着阵阵微风的吹拂,远远近近的塘边、草丛和林中,蛙鼓起落,虫歌悠扬,蝉鸣幽幽,鸟语嘤嘤。这些天籁之音,无一丝娇揉造作,原汁原味儿,古朴而又鲜活,构成大自然特有的交响乐曲。
莲花和杞来一走进大山的怀抱,就情不自禁要放声高唱,东一句,西一句,半唱半喊,甚至连唱带嚎,图的是听大山的回音——让自己的声音荡开去再荡回来。这是她们和大山亲昵的独特方式。作为大山的女儿,她们从小就以大山为伴,熟悉大山就像熟悉自己的父亲——下巴长多少根胡子,额头有多少条皱纹,嘴里掉了几颗牙,身上长着几颗痦子……闭着眼睛也说得清楚。所以,早上雨过天晴后,杞来就对莲花说:“这场雨后,老林里肯定又浇出很多猴头和白蘑,咱吃完早饭一块儿去采,准会满载而归。”
杞来说的老林,就是九龙山纵深腹地的原始森林。据林业部门的专家讲,这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国内最古老的一片原生态林,至少已有数百年历史。其中千年左右树龄的“老太爷”树,就有数百株之多。这些高龄老树,由于树冠庞大,根须伸展范围广,常会成为“蘑菇圈(圈状蘑菇带,是蘑菇菌一种生态现象)”的环绕中心,由此而为莲花和杞来所熟悉。她们知道,几天大雨过后,它们根须伸展范围内的地面草丛里,会神奇地冒出许多肥大清香的白蘑来,树枝上也会吊挂出一个又一个毛茸茸的猴头菌球,等待捷足先登者的采收。
莲花和杞来便要做捷足先登者。她们每人挎了个硕大的柳条框,斜倚在臀旁,随着臀肌的一扭一扭,优美地摆动着。她们的看家狗黑桃A,紧跟在她们二人的身旁,忽前忽后的缠来绕去,像个吊儿郎当的二流子,见到漂亮的蝴蝶飞来,就嬉皮笑脸地扑上去纠缠,直到那蝴蝶翩然远去,还色迷迷地凝望许久。
原始森林说是在九龙山腹地,其实,一进山坳,那些外围的树们就稀疏着身影了。这就构成了偌大一片很诗意的疏林草地,也便拉开了原始森林的序幕。
杞来的眼尖,一走进疏林草地便发现了个情况——不远处漫岗上,一条潺潺奔流的小溪旁,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了一座帐篷。帐篷外面停了一辆崭新的农夫车,车旁一块山岩上,横摆着一台小型柴油发电机。看样子,不是地质勘探队的宿营地,就是科研机构的野外流动站。这一情况引起杞来的好奇,便把柳条筐朝莲花怀里一塞。说:“等一下,我看看去。”
心有灵犀的黑桃A立即明白了杞来的意思,也随着将身一纵,蹿了过去。
帐篷的门环上,挂着锁。锁上面铸有英文字母,杞来虽是高中毕业,看了一会儿却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杞来朝等在路边的莲花嚷着说,然后就去观赏农夫车。她认得这种车叫扬子江·皮卡。村长家就有这么一辆,相同的牌子,但远没有这辆新。
“走吧,没有人你还看什么?”莲花在叫了。
便又走。
树渐渐密集起来,草地上也开始发现蘑菇,白白的、肥肥的、一簇一簇的,二人便兴致勃勃采起来。
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原始森林,她们又发现了猴头菌。这种因外形颇像猴子的头而被人们呼为猴头的珍贵菌类,不是生在地面的草丛中,而是附生在阴暗、潮湿的密林枝头,悠悠然地悬挂在空中。并且,还总是成双成对。只不过它们的成双成对有些羞羞答答——通常情况下,两个猴头并不公然相倚相偎,而是远远的拉开距离,分别挂在相距数十步的两棵完全不相干的树上,但互相之间却有一根细细的菌丝悄悄连着,所以才有了“双”和“对”的关系。也正因为如此,才常有文人墨客借用它们这种“根生两地,一丝相连”的有趣现象,来比喻人间的男女恋情。
莲花作为杞原的妻子,平日免不了受些文学常识的熏陶,对此也早就有过耳闻,所以,她每次采猴头菌,都不免要发一番感叹。现在,她想起了自己和丈夫杞原的生存现状——一个城、一个乡,也像猴头菌一样拉开了距离,但没有菌丝牵连,有的只是夜以继日的思念。当然,她并不怎么痛苦,因为这分别毕竟是短暂的,而且是经她事先认可的。谁让自己嫁给了一个想当作家的人呢?他有那么个无法割舍的“情人”,不给他们些方便怎么说得过呢?爱他,就只能与他同甘共苦,以他的欢乐为自己的欢乐,以他的痛苦为自己的痛苦,所以,为他做出必要的牺牲便是理所当然的。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的命运毕竟不比猴头菌,它们是一出生便拉开了距离的,如果一直不被采摘,就要一直天各一方,任岁月悠悠,相思切切,却永无欢聚佳期。而一旦被采摘放进同一个容器,那欢聚之日也便成为它们的诀别之时。想想看,其命其运,又何其可怜!
怀着对猴头菌的这种怜悯之情,莲花每次伸手去掐断那菌丝,把它们从树上采下时,都显得犹犹豫豫,像在做什么罪过事情似的。有几次,她甚至忍不住睁大眼睛去观察那被她掐断的菌丝的断面,想看看里面会不会有鲜血流淌出来——彼时彼刻,那菌丝在她心中似乎已不再只是菌丝,而是牵扯着一双恋人之心的鲜活神经!所以,让她不忍下手去掐断。而一旦掐断后,她又会赶紧把摘下的猴头菌,满怀歉疚地快步捧到菌丝另一端的猴头菌面前。这样做似乎是想表明,她掐断它们之间的菌丝,并无伤害之意,而是要帮它们结束无尽的思念,让它们团聚,以了却它们那悠悠的相思之债。然后再快速掐断那另一端菌丝,摘下另一个猴头菌,把两个猴头菌双双捧在手里,送到柳条筐中,让它们紧紧依偎在一起。
莲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明明知道猴头菌的生态现象乃是自然现象,却又总是要用自己的想象把它们拟人化,并自欺欺人地倾注进许多真挚的情感。每逢这时,杞原便开她的玩笑说:她前世很可能就是猴头菌,以致这辈子依然是猴头菌的思想感情。莲花就说:如果真是那样,那他杞原前世肯定也是猴头菌,与她曾是始终未能相聚的一对儿。但相思之情至死不渝,终于感动了上帝,把它们一起打发到人间来,今生今世才做了夫妻……
就这样,莲花边采猴头菌,心思边在猴头菌与杞原之间游移,以致对身边的其它存在竟视而不见。对百步之外不断与她搭讪的杞来的问话,也是漫不经心地回应着,有时,甚至干脆充耳不闻。
——那条悄然出现在她柳条筐后面草丛中的毒蛇,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把她推进到一个意外的故事之中。
二
米勒到中国已经快两周了。这是他第二次来到东方的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一次是两年之前,在中国同行的陪同下,他考察了云南西双版纳一带古生物遗迹的富集地区,获得极大的收获,使他得以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接连发表了数篇颇有影响的学术论文,为自己赢得极大的荣誉,以致原本不大赞成他只身来中国考察的妻子乌娜,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那次东方之行是相当成功的。所以,当他又一次提出要到中国来考察原始森林的计划时,乌娜毫不犹豫地投了赞成票。并建议他的丈夫对中国朋友骆明提及的北方原始森林予以考虑。这个建议的直接结果导致他人生中一次最美丽的遭遇。
鉴于前次考察因中方有人陪同而造成的诸多不自由,这次米勒坚决谢绝了中方有关部门的关照美意,按照此前他在世界各国独往独来进行野外考察的惯例,自购了一辆客货两用农夫车——扬子江·皮卡,以及帐篷、行军床、柴油发电机和一应通讯、防身、急救工具,并准备了足够的方便食品、饮品与药品,加上自己从美国带来的科考仪器、录像、摄影器材、服装鞋帽、防雨用具等等等等,足足装了一车。然后便按照有关部门提供的专用地图与从书店购买的中国交通地图册,一路兴致勃勃驾车而行。他的首选目标就是九龙山区的原始森林。他所以把这里作为首选的考察目标,是因为经过比较,这里的原始森林最古老,因而可能也是古生物遗迹最富集的所在,发现古老活化石树种的概率也就最大。而这正是他多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
谁知,天不作美,刚安顿好宿营地便下起了大雨。雨一直下了好几天,这种天气状况无法深入原始森林腹地,米勒只好披着雨衣在森林外围及边缘地带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