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只见过那个地方一面,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伤。我出生在华北大平原上一个普通的村子里,从我记事起,这个村子就是我整个童年的世界。麦场的南面曾经是片耕地,别人都种庄稼,而我家却种了一地的黑槐树,我很不解,问了父亲好几次,而父亲也不说,我也就不在过问。那天傍晚,村长在广播上通知所有村民到村委会开会,我缠在父亲身边才跟来的。到了村委会,大家都缓缓做了下来,来的人很多,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大家议论纷纷不知所为何事。我倚在父亲的怀里,村长在台上讲的言辞激烈,但他讲的什么我也听不懂,村民们则是各个义愤填膺。村委会的几个干部轮番上阵,村民们的反响更为激烈,在我看来这更像是场辩论会,大家都慷慨陈词,唯独父亲一言不发,接二连三的抽了半盒烟。会一直开到深夜,最后大家也是不换而散,父亲背着我往家走,我问父亲村长刚刚讲的啥,父亲也没回答我,月亮也不亮,这路也不平,父亲一步深一步浅的把我背回了家。
几天后,村里开来了几辆挖掘机,还有不少的三轮车,车直接开向了南边的耕地。村民们各自拉着各家的地板车去拉自家的庄稼,父亲拉着地板车,我坐在车上,母亲在后面推。我家的这些树刚栽了不到一年,长的稍稍比人高,有两根手指那么粗,那挖掘机一次就能挖而是多颗。父亲在前边指挥那个司机怎么挖,我和母亲在后边检,然后往车上放。不到半天的功夫,我家的地里再也没了树苗。村西的福二爷叼着他的烟斗站在麦垛下口里还嘟囔着,多好的地啊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就这样一连挖了十多天,那片地再也没有了。取代它的则是四个大水塘,这水塘有好几米深,地下水都渗出来了。那土被拉到了离村子不远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土是修高速公路用的!我也明白村民为什么反响的那么激烈,总归就是利益二字。我不知道家里的那亩槐树赔了多少钱,我只记得那些树苗被父亲堆在了院子的角落里,一直堆到现在,也不舍得烧,最下面的树苗都快化成了灰。听大伯说,村里的干部从中赚了不少钱,但这毕竟是国家建设,农民没理由不支持,也不敢不支持,反正真正到农民手里的钱不多。
而关于这四个水塘的归属,大家也挣了个你死我活,还差点跟邻村的人打起来,最后乡里面来了人,各村拿着地契一类的东西给当官的看,最后我们村得三个,邻村得一个。邻村人显然不服气,但后来也不了了之了,村里的干部还陪同当官的去市里的大饭店吃了顿饭。像这样的事在农村很常见,因为农民的私有制思想根深蒂固。听我大伯说,他小时候两村人为了挣一口井,还打伤了人,不过像这样的事越来越少了,教育普及了大多数人。面对着这三口大水塘,村里人又是高兴又是心疼。人们拥有了什么,就注定又失去了什么,这就是代价。不过对于个孩子来讲,这不算什么,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派发钱的那天,村委会排了好长的队伍,一直排到门外的路上。拿到钱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说来也对,他们没理由不高兴,钱握在手里才是踏实的,放在任何地方都不安全。就好比脚踩在路上是安全的,因为心里有底,脚踩在水中就不踏实,因为心里没底,想想也正是这个道理。剩下的零头也有不少。村支书说,既然这水塘成都成了,咱也不能让它闲着吧,干脆就养上鱼,到过年一家还能分几条,村里人都没有反对。第二天,村里找了几辆三轮车,去鱼市买鱼,父亲和大伯跟着去了,我在村里等着。中午过后,买鱼苗的车回来了,大大小小拉了三车。有鲢鱼、鲫鱼、草鱼、鲤鱼等好几种,鱼是用水袋装起来的,一路上颠簸有不少于翻了白眼,大人们把鱼袋从车上抬到水塘边,解开口一口气倒在了水里。这些不是鱼苗而是种鱼,来年春天产卵的那种,我第一次见那么大的鱼,心情自是无比激动,看到这一条条大鱼在水中上下窜动着,真想下去捞一把,鱼苗放完了,我也拎了死鱼回去了。像我父亲这样年龄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这个地方,因为他的童年记忆已经随着挖掘机的隆隆声,而不知去了何方。比我小的孩子也不会在意这个地方,因为等他们记事的时候,这个地方就没有了,他们看到的又会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只有恰恰在我这个年龄的孩子,才会在意这个地方,因为它是我童年的游乐场。这地方埋藏的记忆太多太多,以至于到最后我连多看它几眼的机会都没有。
我常常在路边听村里的老人讲关于开挖此处的看法,他们说挖了那片地就破坏了村里的风水,从此就成了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形,也算巧合正应了我国古代神话里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的典故。但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一方面支援了国家建设,一方面也给农民带来了效益不是。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思想还滞留在封建思想的残余里,听他们讲的神乎其神,不经意间还真感觉有点后怕。村里的年轻人和我的观点差不多,他们都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主,那些老人就被说成老顽固,老古董,也就只能在人后悄悄的讲一下。而我奶奶说,她只可惜那几百颗树,多好的树,长了十多年了,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树了。我大伯则讲的更可笑,他说这以后地没了,老百姓往后吃啥。我当时还笑话他们老封建,现在想想奶奶和大伯讲的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