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老太阴沉地说:“先夫的仇人,如今就在这酒席之上。”
大伙都是一愣,互相看着的眼神也就不自然起来。
“此话怎讲?”王剑杰问道。商老太便继续说了下去:“十五年前,先夫商剑鸣在甘凉道上同马行空马老镖头动手过招。”众人“啊”了一声,看向马行空的目光不由得变得怪异起来,王氏兄弟本是对马行空也算恭敬相待,此刻却不怕失礼,上下打量起这位行走武林三十余年的老江湖来,仿佛要把他从外到里看个透彻。除开池寒,徐铮、马春花等寥寥几人之外,便连胡斐也直要认为商剑鸣乃是被这马总镖头用什么阴损手段所害了。
马行空却也不解,只好应道:“不错,十五年前一战,全因商剑鸣不服我这‘百胜神拳’的名号。江湖朋友抬爱,送予我这个称号,却是招来是非。那一战却是我被击败。”
马行空说着说着,脸也有些红了,那一场战斗马行空在商剑鸣手上吃了大亏,回去躺了好几个月才好,本是生平大辱,在弟子女儿面前也绝少提及。厅中众人听他坦承自己被打败,都是“哦”了一声,暗想商剑鸣好歹是山东武林大豪,名震江湖也有二十多年,自不会被你这镖师打倒。
马行空听了那一片议论,脸色更红。
商老太“哼”了一声,自傲道:“你倒坦然。不错,先夫英雄盖世,当时战斗中砍了你一刀,劈了你一掌,自是赢了。只是马镖头总非泛泛之辈,他也受了内伤。”一旁王剑英闻言看看马行空,又看看商老太,丈二摸不着头脑,心道:莫非这马老镖头的内劲如此阴毒,竟教人事后发作,置于死地?
马行空却知事情绝非如此,静待商老太的下文。
商老太继续说道:“先夫回到家中,伤还未复,那卑鄙无耻的大仇人胡一刀便找到了堡中来,将先夫害死!嘿嘿,‘八卦刀’商剑鸣威震江湖,若非马老镖头事先伤了他,凉那胡一刀又如何能害他性命?”
她说到后面这几句,语音惨厉,声音嘶哑,只如鬼魅,极是可怖。天空中适时地闪过两声电闪惊雷,明晃晃的电芒更胜厅中烛火。
只是那雨点,是越下越小了。
马行空听到这,心中愤懑,身子也发起抖来。敢情那商老太是迁怒于己,竟然如此怨毒偏激,又想:就凭那商剑鸣的武艺和自大,即便没有伤,又哪里是胡一刀的敌手,照样难逃此劫!只是这一席话在心底想一想便是了,如今王氏兄弟在场,明显商老太那边的势力更强,他也只得忍着气。
听了商老太的话,席间王家兄弟如何考虑姑且不论,其余人却都和马行空差不多的看法,只觉商老太未免也太偏激固执。复仇心切,竟乱找仇人。
池寒心头一动,看了身旁胡斐一眼,忽地心头有丝明悟。胡斐是聪明人,只是对池寒笑一笑。商老太的目标,可不仅仅是马行空。
果然商老太接着说道:“我盼星星盼月亮,只盼有朝一日能够手刃仇人。可是天下茫茫,更不知去何处找寻。”说着说着,她忽地笑了,“天可怜见,今日非但马老镖头撞入我这商家堡中,便是另一位仇人,也给引来了。”
之前见过胡斐的人这时也猜到了,福公子等人却是大奇。只见商老太指着胡斐道:“他正是那胡一刀狗贼的儿子!”
自福公子以下,同桌的五名高手和一个权贵,都把眼睛转向胡斐,他们如今才注意到这位身穿白衣背负长刀的年轻人,听闻他是“辽东大侠”胡一刀的儿子,无不耸动。又见这年轻人气宇轩昂,眉目间满是英毅,不由暗自叫好:好个英武少年!
“没本事找仇人,却对着后辈撒什么气?”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在席间响起,是马春花发出来的。
原来马春花跟着一大桌子男人吃饭,那面如冠玉的贵公子又时不时盯着自己看几眼,心中不由砰砰直跳,满是羞涩,于是红着脸只顾埋头吃饭。不料吃着吃着,突然听到商老太竟迁怒自己的父亲,年轻人心中自然也升起火气,也不顾是在谁的地盘,忍不住就要逮着机会挖苦还击。
商老太却并不动怒,只道:“我自不与后辈为难,只求诱得胡一刀到此地便罢了。年轻人,你爹如何不来?”她适才在内院听下人传来的消息,并未观看到胡斐与阎基以及池寒之间的搏斗,是以并不知道胡斐的厉害,还道凭着商家堡人多势众,那白衣少年自然束手就擒。
胡斐哈哈一笑:“我爹早已去世,你要找他报仇,只怕得去下边了。”席间其余人也面面相觑,神色变得更是古怪。原来那“辽东大侠”胡一刀当年好大声势,却在和“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的决斗当中身故。这件事情在当年江湖轰动一时,传遍大江南北。
可商老太一心只想复仇,终日里闭在这幽暗古堡当中寻思报仇之法,竟于此事毫不知晓。
“此话当真!?”商老太听了胡斐的话自然惊讶,再看看众人神色,便知胡斐所言非虚。她只觉刹那天旋地转,似乎连站都站立不稳,时间更没了一丝色彩一点希望,全成灰蒙蒙一片。
商老太自从丈夫过世,生活里便只凭着复仇的信念支撑,这时陡然得知胡一刀已死,报仇再也无望,恍惚间再没了目标和方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如此可憎,可恶!心底更升起莫名的狂意。
池寒是入过魔障的人,这时见商老太的表情怎么都不对劲,不由得暗自提防。却见商老太双手往桌子下边一按,原来用餐的木桌之下另有机关,能藏兵刃。商老太只这一按,抽出那把紫金八卦刀来,高举过顶。
福公子就做在她旁边,见凭空多了如此一把利器出来,吓了一跳,不由站起身颤抖后退。
“你干什么?”王氏兄弟等人身在酒席之上,仍时时不敢或忘护卫福公子的职责,这时早已经从座位上站起,纷纷把福公子给围住挡着。马行空、池寒等人也是吃惊,各自从桌子上站起。
只有胡斐依旧含笑端坐,凛然不惧。
这一顿饭是吃不下去了。
商老太不理会众人,突然放声大哭,叫道:“胡一刀,胡一刀,你死得好早啊!你不该这么早就死啊!”她这哭声悲切,倒比哭起自己老公来还要卖力三分,众人正疑惑不解,商老太忽地掀翻长桌,就从洒落空中的汤水菜肴间伸出刀来,直直向胡斐砍去。
“那我便宰了你这小儿,祭我丈夫在天之英灵!”
商老太忽然出刀袭击胡斐,她这时心中全没了目标,竟是生无可恋,于是也不顾忌商家的声名了,一出手就是偷袭,更是招招与人同归于尽的狠辣杀法。这时再看她的武艺,可比同荣彩战斗时要厉害。正是因心底没了顾忌,出手时所有招数随手拈来,往往凭着潜意识的本能,反而招式更见灵动。
只是即便这样,胡斐脸含笑意,轻描淡写间就化解了一应来招。商老太一记“刀转乾坤”,大刀划出圆弧,胡斐就来一式“力劈华山”,以力破巧。商老太使一招“回身劈山刀”,胡斐便侧身一让,反手擒拿她手腕大穴,正是一记“虎口夺食”。
吃饭的长桌早被商老太掀掉,碗碟瓢盆,鸡鸭鱼肉,并着那些木制椅凳全被掼到地上,一些瓷器更稀里哗啦烂成碎片。两人便在这些椅凳碎片中穿梭飞舞,偶尔一脚踩中汤汁还好,要是踩到滑腻腻的猪羊肉食之类,难免脚下一个趔趄,身上还多了股臊人的臭味。
池寒在旁边看着,心里不免大呼可惜。这些美食可都是普通老百姓想吃也吃不到的珍肴,不实行“光盘行动”也就罢了,反而如此这般糟蹋。痛惜之余,口水也一个劲分泌出来,吞进肚里。原来他之前又如魔障,更经历一番剧斗,消损了精神,却是早就饿了。
这时食物尽毁,也只得耐着性子看打斗。
转瞬间,胡斐和商老太两人又斗了有七八回合。商老太八卦刀法施展开绵密狠辣,更无破绽,再加上那一股子拼了命的疯狂劲头,几乎已入了二流上阶的水准。池寒暗自比较,若是自己对上这样的商老太婆,只怕不一定能胜。
但胡斐对上商老太,又是游刃有余。他并不取下背上长刀,只凭一双肉掌,身形在刀缝中游走腾挪,一双掌影时快时慢,牵引商老太周身气机。
胡斐一身技艺原本精湛,今日习得了自家缺失的那十几路拳招,一身修为更进一步,毫无疑问是已经迈入了江湖一流高手的境界。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比起拼了命的商老太也要厉害多了。那一踢脚一伸拳,各种许多招式,看着虽然怪异,用出来又精妙绝伦,令旁人忍不住喝彩。
刀泛碧光,掌影幢幢。
这等高手过招,寻常武夫便是穷其一生,又能有几次机会看到?
池寒把那一招一式收入眼中,只觉得眼花缭乱当中,于招式收发之道又有几分明悟。
马行空也是热血沸腾,尤其是看到胡斐的拳掌用法,正是他浸淫了二三十年之道,可又于这二三十年来的见闻毫不相同。许多招式,都是自己也能使出,却从未依着这路子想到的,顿觉眼界大开。他一时兴起,便想就着前边这活生生的案例,指导自己的女儿和徒弟两招。转头去找,徐铮和马春花两人倒一个也没看到,也不知跑到厅外何处去了。
他不由得好生气恼,只道现在的年轻人贪玩好耍,都不知珍惜机遇。又看一眼场中胡斐和场边池寒,低头心里叹息道:倘若铮儿能够像这两位少侠般出息一点儿就好了,他爱慕春花人尽皆知,但我……
马行空没见着,那福公子可也不知何时失去了影踪。他这边心底思绪还没转完,耳中只听到“啪”的一声,忙抬眼去看。
原来胡斐懊恼那商老太出手狠辣无情,觅得机会,出掌越见快捷,于漫天掌影间倏忽一巴掌打去。这一下出手可是真正又快又急,商老太闪避不及,左颊上挨了一个耳光,肿起老大一团。她呼号着,一甩头,发髻松落,满头灰白发丝铺散下来。那模样委实凄惨,池寒竟不忍心看下去。
商老太被这一下打懵了,狂啸一声又欲扑向前。胡斐速度极快,一勾一拿,已经点住她的手腕,把那柄厚背紫金八卦刀绞得飞天而起。
“嫂子请退下,让我来!”也不知是喝醉了见到打斗心底痒痒,又或是顾惜着同门情谊,不忍见商老太那般狼狈,王剑杰此时发声喊道,跳出两步,抽出刀便向着胡斐架去。
其实他不用说“退下”,商老太被胡斐点中手腕,整只臂膀都麻木,便想上前挥拳也是不行啦。她报仇不得反收辱,心中又怒又急,一口气滞涩胸前,瘫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王剑杰从自己眼前跑过,向胡斐扑去。
王剑杰乃是八卦门的一流高手,于江湖之中,也算得一个一流水准,八卦刀法用出,比之商老太虽然失却几分狠厉,又更是精妙老道。
胡斐可也不惧,闪过一刀,将背上长刀抽出,又同王剑杰打个难分难解。
厅中灯火摇曳,刀光霍然,厅里众人都不由得把自己兵刃捏紧,不用兵器的,也自个儿把拳头握得青筋直冒,都贪婪地瞧着两人对刀,生怕错过一招一式。
池寒是个例外。
他来自二十一世纪,原本就比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古人更加浮躁,更没有那些武痴般的嗜好,初时觉得胡斐等人打得精彩,看了他们的招式颇有些受益匪浅,但过不了多久,明了些许原理,再看下去就疲乏了。他沉不住气,于是把一颗脑袋扭来转去,很是磨皮擦痒。也就在这时,池寒发现商宝震一脸关切地站在厅边看着自己的母亲,有心上前搀扶,又惧怕王、胡两人的森森刀气。
而本应该在商宝震周围的福公子、马春花和徐铮三人,却没了踪迹。
池寒心头一动,嘴角不自觉地露出猥琐的笑容。他忽然记起,那马春花与福公子在原本的“历史”当中似乎初初见面就情投意合,还做了那苟且之事。
这时他们偷偷离了厅去,莫非在做那些龌龊事情?
池寒想到这里,大是兴奋,见没人注意自己,便也悄悄出了厅去。至于徐铮这条汉子,已经自动被池寒给忽略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