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人岭,密林间。
一干人等团团围作一圈,都眼巴巴望着马总镖头。树林间还有几处空地上沾染着暗红的血迹,而其余打斗痕迹都一应被收拾干净,仿佛从未发生任何事情。
马行空把手搭在池寒脉搏,眉头松了又皱,半晌后,终究把手放下,叹一口气。池寒两眼睁着,却好似神志模糊,上下颚咬在一处,一个劲摇着头。那额头上连青筋也崩了出来。
池寒是清醒着的,但他此刻更想要昏迷过去。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样?”李沅芷抱剑立于一旁,看着池寒狰狞的表情,两眼通红,仿佛要落下泪来,急急问道。
“没有受伤,只是……”马行空蹙眉沉吟,“经络中真气狂暴肆虐,不是被打伤,倒更像走火入魔之象。内力在经脉中奔走撕扯,因而十分痛苦。”又摆摆头,“但又不应该,按理说走火入魔该是内功修为到极高深境界时才有的劫数,池少侠又怎会走火入魔?”
马行空可不知道,池寒看书竟然也能增长内功修为,年纪轻轻的,一身内力却比他还强悍。
马行空抬眼,正对上李沅芷极关切的目光。他看看四周,道:“此地不宜久留,不如我们翻过山岭,找个歇息的地儿,再图那解救之法。”接着又吩咐众人将池寒抬上马车,座位上用棉袄子垫软和,小心放好。众人这便继续前行。
飞马镖局中余下众人多有带伤的,一来急着找人治疗,二来也生怕在这丛林荒野处再遇到什么强人,都急急赶路,比起原先速度快了不少。不到半日,已经翻过连绵岭子,又一会儿,就找到一座小城镇。
众人经历一场大战,也没心思观赏城中景致,匆匆赶到一家客栈前,马行空赶紧吩咐人手先去订好几间上房,亲自背起池寒上楼去,放在床上。他站在床边,又是踌躇。
“怎么?”李沅芷自是随马行空上了楼来,看出不妥,出声问道。徐铮同马春花站在她身后,也是焦急。
马行空摇了摇头,叹息道:“李姑娘,池少侠或许真是走火入魔之兆,我虽懂如何治疗,却难以施为。”他接着解释,“池少侠体中真气暴虐窜动,凭他自身恐怕无法压制,需得有人以真气渡入体内,徐徐引导,让他周身气息纳本归元,重回丹田气海。”来回踱了两步,又道:“老夫这二三十年来的苦修,若说渡气入体代为引导,原也使得……只是……”
“只是什么?爹,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啊。”连马春花也焦急起来。马行空摇摇头:“只是池少侠练的像是道家玄门正宗内力,我的却是驳杂不纯的野路子。到时异种真气入体,只怕反而不妙。”
李沅芷便道:“我修习的是武当心法,也算道门,是否能行?”
马行空又思虑良久,点头道:“可以试试。”接着吩咐马春花和徐铮把池寒立起成坐姿,又教起李沅芷,“你待会双手成掌,按在池少侠后背灵台穴,然后心中默想真气自丹田出,至那灵台穴而止就是了,成不成就看你的修为了。只是这样一来,你的武功势必大打折扣,或许还会……”
李沅芷已经把双掌按在池寒灵台穴道上,把眼一瞪:“不用啰嗦。”
池寒浑身都是火热。
他的真气失了控制,正在自身穴道里肆虐。那种痛苦,像是要把整个身子都撕裂开来,把身体烧成一团烈焰。他说不出话,他想睡,然而那些痛那些热,让他连合眼也不能。
便在这时,忽然有一股清凉的泉水从后背冲进来,流过每一寸经络,接着,来回清扫、归拢着狂暴的气息。自己的真气跟着那一泓清泉,渐渐汇成河流,一同沿着经脉回了丹田气海。
这是多么熟悉的感觉。
总之,终究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确实,太累了。
“郭伯母……”池寒轻轻呢喃着,向后躺去,马春花和徐铮一时没有扶住,池寒便软倒在李沅芷怀中,竟是发出细微鼾声来。马春花两人还待再扶,李沅芷轻轻摆手,她低头看池寒孩子般的睡容,额头上的汗水也便滴在池寒脸上,有那么两滴落在池寒眼眶,又顺着脸颊滑下来。
倒像是池寒在流泪。
李沅芷忽地轻声笑了笑,心中只想:那郭伯母,却又是谁呢?
慢慢地,天色就昏黑起来。
池寒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隐约还做了一个好梦,梦到他在漫天星空下的花野间,同一个女子嬉戏打闹,女子在前奔跑,他在后追逐。那女子一身白色如玉,裙摆在身上飘扬,黑发随着风吹拂,在月光下宛如仙子一般。
只是总不能辨清女子的容貌。
醒来时,房中正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呆呆地看着漆黑中的床梁,这才觉察到房间中还有一个呼吸声,这时候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抬眼望去,有个人影正趴在房中木桌边熟睡。“沅芷姑……”池寒正待出声,又觉得有些不对。
他从床上坐起。
桌边那人听到动静,也直起身,将桌上蜡烛点燃,欣喜道:“池少侠,你醒啦?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原来是马行空。
也是,男女有别,李沅芷又怎会深更半夜呆在我房间里呢?池寒不由暗暗笑话自己。马行空又给池寒把过脉,点头道:“暂时是好了。不过……”他的老毛病又犯,说话喜欢说半截。
池寒也不追问,静待他把话说完。
“不过你修习的是玄门正宗心法,竟致走火入魔。”马行空犹犹豫豫,说话间有些顾虑,“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你心中,可能有很强的魔障。魔障不出,可能有复发之势。”
想起池寒击杀言伯乾时的凶戾,马行空背心也是泛起凉意。
魔障!池寒听了这言语,心中也是一惊。马行空又安慰几句,就回房间歇息。池寒心里焦闷,但魔障一事过于虚无,他也没什么好想的。于是暂且放下此事,看看离天亮还早,也就继续睡去。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飞马镖局众人重新启程,马行空不知又从哪儿找了些武人来,充当脚夫的角色,队伍反而壮大起来。
池寒知道各大镖局都是天南地北闯荡,关系网多,便也不过问。只是他左顾右盼,终究不见李沅芷的身影。
他不由发问:“李姑娘哪儿去了?”他自是记得的,昨晚那股温和清凉的真气。当时迷迷糊糊,还以为又回到嘉兴的客栈里,黄蓉在为他疗伤呢。如今一想,那股内力也是中正平和的道家真气,必是李沅芷所为无疑。
他想要道个谢。
马行空笑得有些尴尬:“李姑娘已经先行离开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是她给你写的信。”
池寒双眉一凛,接过马行空手中的信件。
“昨晚少侠睡下不久,又是发烧,神智迷迷糊糊的,一直是李姑娘在照料你。直到后半夜,我才把她替下。”马行空接着道,“只是我替下她以后,她却交给我这封信,也不说什么,骑了一匹马儿就走了。”
池寒把手中信封拆开,瞧那字迹娟秀,该是李沅芷的亲笔手书无疑。信里的内容也简单,短短数排,不到百字。
温姑娘,三次。
沅芷姑娘,七次。
芙儿,十一次。
池寒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再往下看去,只见下一排字写得更大,同上边三排字还隔着一点儿距离。
李雪韵,四十八次。
……李雪韵,四十八次!
短短七字,力透纸背,却无限辛酸。
或许,还有伤心与绝望。
池寒能够想象李沅芷写到这一句时的表情。他拿着信,连手也颤抖起来,嘴里呢喃着那一个名字:“李雪韵……”
一想到这个名字,头又开始痛起来。
“沅芷姑娘,她人呢?”池寒抬起头来。
马行空当然不会知道,犯难道:“这……”
池寒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翻身上马就窜出去。马行空等人在后面喊道:“池少侠,你要去哪儿?”
他只是置之不理。马蹄撒着欢,那马儿飞快地窜出去,周遭屋舍树木都飞快地退到身后去,愈发模糊起来。
我要去哪儿?池寒也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心里有着强烈的意愿,要去把李沅芷追回来。可是现在这时代没有即时聊天软件没有电话更没有什么GPS定位系统,李沅芷人既然离开,池寒也不知该去何处找寻。
“曾经”的神雕大侠杨过身为天下顶尖高手,不也是只能苦苦等上十六年么?
只是随着马儿胡乱地朝着一个方向而去,出了城镇,又在荒野和树林间四处乱转。他茫然无绪,任由自己被那匹马载着到处跑。
李沅芷离去,他的心竟是阵阵抽痛,因为心痛,所以惭愧。
因为惭愧,所以心中更痛。
他明白李沅芷的心意,然而他的心里,从来不只住着一个女人。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来藏得最深的那个名字,竟是她。
李雪韵……
为什么?
四周景物继续飞退,冷风呼呼地扑在池寒脸上。
他无法可想,只是任由马儿驮着转圈。
终究没有看到李沅芷的蛛丝马迹。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儿似乎累了,脚步也渐渐慢下来,池寒竟听到众人的喊叫:“池大哥。”“池少侠。”
池寒听到有人叫喊,这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抬眼一看,前方竟是正在赶路的飞马镖局众人。叫住自己的,正是马行空、马春花和徐铮。
原来那马儿是镖局所养,逛一圈累了过后,又自然而然循着气息回到镖局的队伍中去。
池寒面色平静,跃下马来。马行空等人见他脸色,已知结果,便对李沅芷相关诸事绝口不提,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众人又继续赶路,池寒倒也默默跟随。一路上马春花性子活泼,教唆着徐铮来宽慰池寒,自个儿也挑些有趣的话题讲开。偶尔李廷豹也加入进来,叙说些江湖野史、传奇轶事。
池寒仍是冷着一张脸,渐渐地马春花等人自觉没趣,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这时马行空却来了,他也骑了一匹马,同池寒并肩而行。众人知道他有话要说,便也知趣离开。
马行空张了张嘴,要开口,又欲言而止,只是满脸尴尬神色。
池寒随着马颠簸,盯了他一眼。
马行空终于下了决心,道:“说来心中惭愧,池少侠仗义相助,飞马镖局却没把事情据实相告。”
“哦?”池寒淡淡地道,脑里思绪还在纷乱徘徊。
“其实飞马镖局遭受袭击和李姑娘离开,或多或少都同这镖有关系。”池寒听到李姑娘三字,竖起双耳来,只听马行空又道,“我们飞马镖局所保的……乃是闯王李自成的军饷。李闯王,乃是当今反清的义士。”
“什么?”池寒大惊。
开什么国际玩笑?大明都已经被清国灭掉了,又哪儿来的闯王李自成……接着池寒又拍着自己的脑门,这个金庸世界,既然辽、宋、清、金这些国家都能并存,福康安可以同鳌拜争权夺利,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怪只怪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从未曾好好学习过历史发展……不,似乎郭靖黄蓉夫妇也没教过历史吧?
“你知道沅芷姑娘的身份?”池寒问道。
马行空点点头:“那还是李姑娘临走前对我言明的。因此我才想,李姑娘这信里,是不是提过这镖的事情。她毕竟身份特殊,离开也是……也是无可厚非。”
李沅芷毕竟是大清国浙江提督李可秀的女儿,更是被雁行三鹰和言伯乾等人先后认出,又怎么能再跟着众人来做那反清之事?
这马老头可猜错了,池寒暗叹。那信封和信纸紧紧揣在手心,都皱成了一团。他隐隐感到有一些不妥,可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
罢了,若有缘时,自有再相遇的一天。
他轻轻把信纸撕得粉碎,纸屑散落风中如同下了一场暴雪。
只是心中有一点点失落罢了。
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