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大将军府,自杨九迎来巫咸,便每日陪在密室之中如今算来时光,却也过了数月。今日如旧,自一早时分,杨九巫咸二人便往密室去了,眼见得这绿光密道,数月来也不知走了多少来回?巫咸拎包在前,杨九垂手在后,二人不搭言,不说话,各自在心中思想。
脚下不多步,便到了开阔之地,此刻姑娘依旧躺在正中的冰床上,身上穿了衣服,是那百花红橙衫。发间插了珠花,便是翠玉坠琉璃。面色微光,纤眉画颦,闭目间只瞧了挂霜的眼。杨九立身在前,怔怔瞧了片刻,便是说不出话,只那般退开身子让步。
此刻见得巫咸走去两步,将那包袱放在地下,开了包,取了一处小罐,又将小罐置在地上,开盖放好,反身又去包中翻索,口中边道:“你可当真想明白了?”
杨九未答话,只暗自点了点头,巫咸也未回身瞧他,只自顾的忙碌,又在那包中取了针袋:“你将她放下身来。”
杨九上前一步,将这女子从冰床上抱下,又让她盘腿坐定,这番怔怔瞧得一时,终于收了手,退了身。
巫咸待他退开,便取了银针,在那药罐之中沾沾,向天灵去了一针。药色漆黑,顺着银针流入姑娘百会,再取一针,沾沾药水,入了天柱。巫咸只在那旁缓缓施针,杨九怔怔瞧着:这数月时光,用尽多少功夫,终于是让这具冷尸有了血色。如今瞧你如旧,可我,却变了许多。
稍事分神,不觉时间过的快些,再一定眼,见得这头颅脖颈早便插满银针。杨九只是看着,看着巫咸将她的衣后拉开,露出那光洁的身背,针取药汁,又往心俞:二十年了,如今你若醒来,该是怎般光彩?再是念想,只觉那心中难言,便似说不清,道不明,原来时至今日,却不知自己做了许多,究竟为得什么?
罢了罢了,杨九自叹一气,退身半步,便听巫咸开口:“今日助你唤醒她,我便走了。”
“多谢前辈,天下这般大,前辈将往何处?”
巫咸手中略停,天下这般大,我又能去何处?
“前辈若是不弃,杨某还算颇有些能耐,便为前辈寻一处好山好水,为前辈置办府邸随从,再寻些歌舞艺人,供前辈取乐。”
巫咸听得微念,却是未曾回话,只那手上再是动作,便又取了银针向着姑娘光洁的后背而去。
“若是前辈想回西持灵国,许我些许时日,杨某愿引大军,为前辈登上巫王之位。”
巫咸手中再是一停:“不必了。”
“如此,前辈有何要求,只管知会与我。”
巫咸长叹一气:那歌舞女色,权财名望,世间多少人都逃不过,却偏偏这北国大将军,竟将这一切,看得如此潦草。你这般人物,尚且瞧不透彻,如我这般,又哪里是眷恋权位之人。
巫咸不接话,手中再是动作,杨九心中微念,又道:“前辈只需开口,杨某自当安排妥当。”
“罢了,你若当真有心,届时给我些盘缠,我自回西持灵国。”
“前辈,当真什么也不要?”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岂有尽时?空活百年,须臾半生,大将军尚且念情,我却无情可念。”
杨九将这话听在心中:尚且念情?情为何物?你心中终究没我,今日便是救了你,又能如何?一时萧索,只觉这屋中寒气,却是如此入骨深刻。
二人无言,便看巫咸针针**,直等到这姑娘插满银针,巫咸方才起了身将那包中又取了一罐,开出盖来,是一只白白肥肥的大虫。巫咸手中愣了愣:“此虫入她体内,这人便能动作,可终究不过行尸走肉,你要她何用?”
杨九缓了半声,开口道:“如今西持灵国已有人接了前辈巫咸之位,前辈即便回去,又当如何自处?”
“我就做个寻常灵兽,何须去争个巫咸的名号?”
“只怕是前辈这么想,那如今的巫咸,却不是这么念。”
“他若要来杀我,便让他来罢了。我都这般岁数了,又还怕些什么?”
“既然前辈想的通透,我又何必再劝,前辈,请。”
“此虫入她体内,这一生为人所控,你真想清楚了?”
“不瞒前辈,杨某有还魂之术,前辈只需助我唤醒她便好。”
“还魂之说,终究以讹传讹,切不可当真。”
“杨某自有计较。”
巫咸再是一叹:“罢了罢了,你既这般执着,他日也怪不得我没劝过你。”
如此一叹巫咸将那大虫放来姑娘嘴边,便看大虫自身蠕动,进了姑娘嘴里去。二人立在一旁,只待了片刻,见得这姑娘周身摇动,那银针好似受了力道,自穴位缓缓滑出。
“前辈?”
“无妨。”
再是等着,银针纷纷落地,只看百会穴上那最后一根银针,好似受得大力,猛然直飞而出,姑娘也便此睁眼。
“起来。”
巫咸低低唤了一句,这盘坐之人便顺声而起,立在面前。杨九看得恍惚,心中不知念了多久,如今你当真站起来了,却好似一切空无。
巫咸再取了包裹,自那包中取出最后一个罐子,开了罐来,见得是一瓶无色之水,这屋中极寒,此罐放得久些,却还有些凝固:“手。”
杨九闻声,只木木的将手抬起,巫咸取了银针,在杨九手上一扎,一滴鲜血便滴入罐中。手中摇摇,待得鲜血在水中化开,巫咸将罐子递到那姑娘面前:“喝。”
只看这姑娘拿起瓶子,将那瓶中血水喝了干净,巫咸便弯身下腰,将那一地物件收回包袱中:“自即日起,这姑娘便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你要如何,她便如何。”
如此说道,巫咸便要离开,只这目光向杨九脸上一顺,便瞧了这人憔悴的神色。好是一个大将军,不想却是痴情人。巫咸顺口说了句:“我去外面等你。”
脚下动作,手中提了包袱,巫咸再是回眼,只看得这恍惚面容,失魂落魄,这世间多少执着。人之已死,今日究竟是助你,还是害你?心中叹念,再瞧一眼这铮铮的好汉,罢了,巫咸回身而走,只留了二人还在密室。
杨九看得半晌:“你醒了。”
这女子未回话,未动作,杨九长长一叹,只看那口中之气,随着屋中幽暗绿光而飘散:“这屋子冷,随我出来吧。”
这般一言,杨九转了身,只看这女子便跟在身后,杨九回过头来:“你醒是醒了,却又这般模样,放心吧,不用多久,我便助你还魂。”如此说得一句,杨九走身过来,“方才巫咸使针,你的衣衫乱了,我帮你理理。”
这身子始终未动,杨九拉拉她的衣衫,又理理身下裙摆,转身再去,这女子也随着身子出来,脚下缓缓而动,杨九回身瞧了两眼,终究不再说话。
待得二人出了密室,便看巫咸在房里等着。杨九扶了那女子,寻得一处椅子道:“你先坐下休息吧。”
女子应声而坐,只这脸上全无神情可循,杨九瞧得心塞,便也多看一时。
“这姑娘究竟是你何人?这许久了,你也未曾说过。”
杨九回过头来,吸了一气道:“前辈这便要走了?”
“此间之事已了,自然是要走了,在那摘星塔上无趣了十多年,却不想方是离开那处,却是来做这事。”
“此番真是多谢前辈。”杨九弯身下腰,施了一礼。
“好了,你既然不愿意说,我也不多问你了,此番费了这么大功夫,总叫我知道她的名字吧。”
杨九稍是一顿,道了句:“穆青青。”
“穆青青,嗯,倒也是个好听的名号。行吧,你自己珍重。”
“杨某谢过前辈大恩。”杨九又拜一礼。
“大恩不敢当,此去西持灵国路途遥远,还请大将军赐些盘缠。”
杨九少时一愣,赶忙自怀中取了银票出来,递到巫咸手中:“噢,是我疏忽了,前辈。”
“谢了。”
巫咸接过银票,转身便是要去,只听杨九在身后追了一句:“前辈,此去西持灵国,多有关卡盘查,前辈身份不便,不如在府中再住一日,杨某安排人送你出去。”
“不用了,我到底与你们人族不同,这一路随行的,反是不便。洒脱惯了,不劳烦远送。”
“那前辈,我送你出府。”
“好。”
这二人便出屋去,却是未得再说半句,眼见得便到大门口,巫咸却是止了止脚步道:“好了,就到这吧,我自墙内纵身出去,免得旁人看了你这大将军府私藏妖兽。”
“无妨,杨某送前辈出门。”
巫咸再是瞧了一眼面前这中年,今日这般神采,如今这幅模样。便是说他是那纵横天下之人,恐怕也无人能信。心中暗叹一声:世间多有痴情人,若你这般,也是少见了。
二人再是走着,便到了这将军府大门外,巫咸回看一眼道:“不必再送,我自行走便好。”
“如此,前辈一路小心。”杨九又是一礼。
“嗯。”
巫咸动得两步,回身再是一言:“你也当好生休息休息了。”
杨九点了点头,却是未再答话,此刻转身回了将军府,才猛然觉得一股疲惫之意袭上头来。这许多时日未曾好好睡过一觉了。本是心中早念定,要救她醒来,却不知如何,这人是醒了,却好似早便没了该有的欣喜。
杨九抬了抬头,只见得富锦早便立在面前,许是方才心思不在,却是未曾察觉:“富锦啊,有什么事?”
“老爷,府中来了一只飞鹰,脚上绑有信件。”
“嗯?”
今日这般疲倦,虽道这一身修为,到底是岁数大了些:“何时来的?”
“今早便到了,老爷一直在房中没有动静,不敢打扰。”
今早?杨九抬眼看看日色方才察觉,原来这一番忙活,此刻已是下午时分,头中几分晕眩,便又将神思回了来:“嗯。信件现在何处?”
富锦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交道杨九手中。
“嗯,你先下去吧。”
“老爷,你已经一日未曾用餐,老奴不敢进屋打扰,看得老爷出了屋来。老奴便叫下人在花园布置了桌椅餐食,老爷还是先吃些东西,再看不迟。”
杨九听得,只在鼻中淡淡一“嗯”,那脚下却是未曾动作,此刻卷开书信,心中方才暗道:师兄啊师兄,这许久也未曾见你想起我来,偏偏在今日来了书信。莫不是你也知道青青醒来了?
如此自嘲一笑,杨九将书信草草看过,眉宇却是凑了一凑:“富锦,去叫白面书生来见我。”
“是,老爷,还请老爷往花园用餐,老奴这便叫人去请。”
“嗯。”
此刻脚下走动,只觉得周身几分疲软,杨九心中恍惚一刻,便是全无气了,只随着脚下走动,往那花园去了。这瞧了一张方桌,又瞧了一口砂锅。
那一旁伺候的侍女见得杨九过来,连忙盛了锅中粥食,杨九只草草吃了点,便全无胃口可言,道了句:“收了吧。”
“是,老爷。”
看着侍女慌忙收拾,杨九起了身,动动手臂,方是等了片刻,便见老管家脚下匆匆而来:“老爷,白面书生带到。”
“嗯,叫他过来。”
“是。”
富锦再是退下,不过片刻,便见得刘唐匆忙走来,如今见了杨九满面憔悴神采,刘唐也是一愣,这才慌忙拜道:“九哥唤学生前来,有何吩咐?”
“内廷之中,可有一使长琴的女子?”
“内廷指挥使‘听音琴师’善使长琴,不知可是九哥说的人?”
杨九心中念念:听音琴师?却是未曾见过,想来是什么边缘之人吧。
“噢,这听音琴师现在何处?”
“学生派她往南都四围,征剿奉天会孽党。”
刘唐连忙答话,只在心中忐忑几分:也不知这九哥如何这般憔悴?再者,他问这听音琴师作甚?
“你传一道旨意给那听音琴师,便说我叫她回家去,莫再留在内廷。”
“这?”
“你且照办便是,再寻个人,替了她那位置。”
“是,学生明白。”
“嗯。”杨九方是转身,便又好似念起什么,回身追问一句,“那听音琴师何时入的内廷,又如何入的内廷?”
“这。”刘唐微念一刻,这才开口,“这人该是入内廷两年时光了,那时“霸海刀客”身死,学生便自作主张,寻了她替霸海刀客的位置。”
“哦?你是如何寻到她的?”
“这人旧时在‘锦绣楼’卖艺,因其面容极艳,又不肯陪客,故此流落出来,走投无路,被属下探马收在内廷。学生也是偶然间见到,却不想这女子不但善于音律,更有些许武艺,正逢了霸海刀客身死,指挥使有了空缺,学生便自作主张提她做了指挥使,只念她颇有色相,想来能用,不知九哥为何问起这人?”
“此人来内廷之后,可立过什么功劳?”
“这,学生惭愧,自听音琴师来内廷之后,却是未能立下什么功劳。”
杨九微微一念:“罢了,你且去办吧,日后择人,当谨慎些。”
“是,学生明白。”
杨九再是淡淡一“嗯”,便不理会刘唐,自顾的转身走了,只留刘唐弯身在那,此刻手中,却有几分微颤。刘唐见得杨九走远,这才慌忙正了正心思,退身出去。
再说杨九回了屋中,又是怔怔的看着那穆青青的身子,此刻却是一叹而道:“你念着师兄,师兄却是未必念着你。”
杨九再是瞧瞧,只觉心中一股烦闷之气袭来,便叫人好生不适,罢了,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待我平定天下,你再安心做你的皇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