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石闵予紧了紧身上的蓑衣,看一只寒鸦渡河而去,脚边的落叶被踩碎成棕黄的回忆。
“哎,生死枯荣!”
最是让人思乡的季节便是秋季,今夏过得太快,石闵予不得不直面思念的情绪。人与其他生灵的区别,或许就在于拥有太多的情绪。对于石闵予来说,还有什么可念想的呢?
前面就是兵邑县,要在一个满是人类的地方立足,真的很难,特别是在胃口大开的秋季。灯红酒绿并不是诱惑石闵予的因素,诱惑他的是人本身,他只对人感兴趣。
进城,他有些发抖,草帽将眼睛完全遮住,谁也看不到那双血红的“欲望”。
不知谁家的桂花飘来香味,石闵予皱眉,他十分抵触这一类味道,闻之欲呕。
兵邑县没有他想象的大,他觉得比不上以前,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城中有些房屋好像被大火烧过,黑黢黢的,尚在维修,有的干脆置之不顾,倒让流浪汉得了便宜。
城中人不多,多半是行色匆匆。他不喜欢这些人的服饰,就如一个资深的老饕在挑剔待宰山鸡的花色。
转过街角,一群人拥在一起,似乎在等待什么。街边铺子挑了一张巨大的幌子,书曰“官盐”。原来是在买盐。盐作为日常必需品,属于官营,国家垄断,百姓不可私自贩售,这都要怪桑弘羊那个老头儿。石闵予冷冷地笑。
“退后,退后!排好队,不要挤!”
人群在涌动,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被铺子里的人一赶,都往后挪起脚步,顷刻,埋怨之声陡起,嘈杂不断。原来有人的鞋子被踩掉了。家庭主妇少不了来几句“婆娘大姨”,白胡子老头儿狠狠杵了杵拐杖,花衣小童只好嚎啕大哭,一时间街巷沸腾。
闹了一阵,盐铺终于开始营业,伙计高声喊道:“每人限购三钱!把银子准备好!”
石闵予静静看着,人们就像是赶食的鸭子,一拥而上,老推少,男撞女,鸡婆抢虾米,哪里有什么秩序,只为那三钱的食盐,用上了吃奶的力气,甚至挤出一身汗,倒流失不少盐分。
“排队!不要挤!”
人群稍稍安分一点,但哪怕一个人出些微力气,累加在一起都是冲破大门的力量。盐铺的门被抵得咯咯响。
“造业!”石闵予想,这便是业力累加,世人身处其中而不自知,即便尚自清明者,也被裹挟前进。他又想这些人若是多吃点盐,那么肉的口感可能会更好,所以他们应该多吃盐。至于城中百姓为何会抢购食盐,石闵予没有考虑。
忽然有人在一条小巷子口朝他招手,那人戴了斗笠,遮住大半张脸。
自己主动送上门的猎物还真是少见。
石闵予过去了,被那人拉进巷子。
“属下参见堂主!”那人脱去斗笠,现出一张橘皮老脸,牙齿黝黑,口气逼人。
石闵予顿时倒了胃口,连忙将头转开。
“堂主,您老可让咱们弟兄好找!”
石闵予不理,准备离开,不想被那人扯住衣角。
过了一会儿,石闵予从巷子出来,衣襟上多了半个血手印。他口里唤着街边一只瘦骨嶙峋的土狗,随手抛下一截湿漉漉的东西。土狗迅猛奔来,准确接住空中下落的物品,不曾沾染一点尘土。那是一截新鲜的断手。橘皮老脸已经晕倒在小巷。
买盐的还在买盐,土狗开始吃肉。断手被饥肠辘辘的土狗啃得面目全非,同在觅食的乞丐远远闻到气味,冷不丁抢去土狗的大餐。
三秦州已不是原来的三秦州,三秦州还是江有汜的三秦州。自江州牧公然侮辱朝廷钦差,三秦州已被紫禁大内划作叛乱区域。起初,朝廷再三派员申斥,江有汜斩了几人,京师大怒,但暂时不能用兵,只好经济制裁,盐和铁肯定要断掉,包围及重点打击也是可行之法。三秦州岌岌可危,江有汜早早换下边防大将,新任将官都是些性情古怪的人。
石闵予进城之日,正好是江有汜回城之时。江州牧巡视本州防卫,照例逮了几个贪官污吏、奸夫**,回府后又好用之“享乐”。江大人以前乘轿,现在骑马,吃喝与兵士仆役一道,赢得不少拥护,都说江大人变了。可有一点,江大人越来越瘦,身子骨大不如从前。
就在落日的余晖里,江有汜骑着马,猛然发现他这一辈子注定要跟随的男人。
草帽,破衫,蓑衣,只不过是外在的掩饰,而在掩饰之下的是“高贵”的灵魂,至少江有汜这样想的。
江大人滚鞍下马,众目睽睽之下跪在了石闵予跟前。如果江大人是西洋人,一定会说自己遇到了主;如果江大人是佛教徒,肯定会讲终于寻到了可堪依止的上师。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流泪,抬起头来就是张充满渴望的脸。随从见怪不怪,这个老爷再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或许都是在情理之中。
“你跪我。”石闵予淡淡道。
“不。”
“那你跪什么?”
“前途!”
石闵予道:“你知道我。”
“不。”
“那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我跟定了你。”
石闵予笑了,江大人的亲兵随从都打了个冷颤。
于是,修缮一新的江府花园便用来全心供奉江大人半路请来的这尊“神”,江府上下没人知道石闵予到底是哪路“神仙”,见到江大人对“尊神”毕恭毕敬,待之如父母,管家仆人都不敢怠慢。
此后,江大人每日提审嫌犯,稍有抵触者,即遣往石闵予处“侍奉”,从不见活者逃脱。
石闵予在兵邑县立了足。
话说那倒在巷子里的橘皮脸,被石闵予卸了一只手,差点丢了性命,好在遇上接应的小弟,续下半条命。橘皮脸将情况如实传信页尔山,葵公子大惊,内参幕僚有言其叛变者,葵公子不信,又派人打探消息。
石闵予入主江府,江大人事事都顺着他,真当成老爹一般孝敬,姨太太们对忽然多了个老爹很不适应,后来看准风向,倒想把老爹当作干爹,甚至暗示可以抽空“爬爬灰”。
但是江有汜和石闵予都不喜女色。
当皇帝驾崩的绝密消息传到江大人耳朵里时,他第一时间告诉了“石老爹”。石闵予刚享用完一名妇人的鲜血,翘着二郎腿,正剔牙闲坐。江大人看了看石闵予今日的“点心”,原来是他江有汜的一个小妾。
“味儿有些骚气。”石闵予似乎不满意。
江有汜道:“皇帝死了。”
“嗯。”
“有何打算?”
“真龙已逝,机会来了。”
第二日,三秦州公署竖起了一面新的旗帜,白底黑鸟,好似招魂幡。自此,兵邑县阴气渐重,中邪闹鬼的事件时有发生,刚开始,百姓还凑钱请大师驱邪,后来发现没有用,县人大恐,日将暮则关门闭户,身边常备糯米、黄符等驱邪物品。不堪折磨者索性举家迁徙,逃出生天。
三弓山的罗文正军师一心筹备新的计划,精力都放在京师,同时提防着页尔山,对于西面的三秦州关心不够。虽然三秦州堂口孙堂主早已将兵邑县的情况报告给了玉莲教总堂,但罗军师并没有重视。一个江有汜怎么能比得上皇帝?京师的一举一动才是重中之重。
罗军师准备派人到延福州去一趟,想着趁乱浑水摸鱼,即便自己不是非常愿意做皇帝,但是顺便捞些好处也是不错的。这会子正是赚钱的好机会。
江有汜州牧也觉得这时候去京师是个不错的选择,在他看来,京城是罪恶的渊薮、恶人的乐园,奸商刁民多得很。想一想京都情景,江大人眼睛发亮,猎物如此众多,让人心里痒痒。再请示石闵予,“石老爹”默认了。
延福州,皇上驾崩,郭将军五儿一直忙不停,消息被严密控制在一定范围,没想到还是泄了出去。为此,郭将军斩了两名太监。托孤大臣不止郭将军一人,要想统一思想、共渡难关非常不易。小皇帝太小,吃饭都要人喂,虽然他爹在世时也常常让人喂。
京畿重地防卫不可疏忽,特别是在这个秋季。收获的季节里,很多人在高兴着,时局变动带来的“果实”不可估量,到底落在谁家还不得而知,秋虫已睡,人心方动。郭将军调来重兵,驻扎在京城周围,他不想让别人帮他摘取“果实”,哪怕是霜打的柿子。
千牛卫开始昼夜巡查,戒严,宵禁,盘问,一切不寻常,猴子都知道发生了大事。
城里的茶馆原先可以连喝五碗茶,如今只能喝一碗茶了,剩下四碗没人有胆量和时间喝下去。不过,有个人却一连喝了六碗,着实让茶馆老板感到意外。
此人宽袍大袖,披头散发,风神不俗,一双眼睛隐隐闪动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