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寂惺随着众人离开太一山,众道长也在队伍之中。只有青道长和血姑子留下处理未竟事务,白姑子自回田宅做打算。余下几名受伤的道士由专人看护,待伤情好转再做定夺。自然有不肯去页尔山的,青道长也不强求,打发旅费盘缠,任其另择门户或者回乡还俗。
王寂惺尚在犹豫,是否要去页尔山落脚?不过,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现在孤身同朝廷和三弓山拼个鱼死网破,显然是不明智的。实际上,他在内心本是厌恶对抗和争斗的,也许与他从小优越的生活条件有关系,他不像父亲,而是像母亲。
因为江州牧下了缉捕文书,大伙儿没有走前山,绕道后山小路,去了白狼县。白狼县之名或许是因小白师兄而起,那只逞凶斗恶的癞皮狗可能就在这地界活跃过。昔日的恶狗,现在的雪狼,小白经历过许多朝代的纷争,历史周而复始地上演种类繁多的戏剧,看得狼眼眩晕。白狼县数百年荣枯,狗生猫养,后世小狗还能在树下沙土里翻出小白所遗下的石化粪土。如今,小白伤重,断霜道长把他携于身边养伤,小白于昏迷中还总是回到童年的白狼县。
在白狼县,大家分头添置行装,木下三郎不知哪里弄来几匹马。
王仙儿道:“淫贼,你还跟着我们?”
三郎道“难舍难分嘛!还有,娘子,别一口一个‘淫贼’,夫君我听着可心里痒痒!”
王仙儿跃起击打三郎,追得他满街乱窜。
海潮扶着济苍先生到树下坐地,帮着换了药,所幸老先生中毒不深,无碍大事。
阿赖耶与羊刃“闻香识巷”,找到个名曰“九家村”的当地老字号酒家,过了两口瘾。各位道长结队约信,纷纷置办行装,有几人便不告而别,自在过活去了,领队道长也不深究,唯有叹息而已。
王寂惺脱离众人,独自走到一片柳荫之后,见法隐站在一块碧绿的池塘前,于是问道:“大师,要回多罗寺了吗?”
“师父,你要回了么?”
“哪里?”
法隐笑笑:“哪里来,哪里去。”
王寂惺听法隐打禅语,眼观池塘碧绿,鸟影孑然,心内凄凉,自想如今到底何去何从呢?这时,天边一团火焰划过,红艳艳煞是好看,不过,好看的事物往往具有危险性,艳丽的视觉享受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火焰如流星飞来,就在池塘对面落了地,只听轰然一响,大地震动,有几所草屋立刻着了火,不一会儿,妇人的喊叫和小孩的哭啼传来,不绝于耳。
王寂惺忙奔了过去,有三间房屋刚刚烧着,于是急急抄起一只水桶,在池塘打水灭火。法隐瞧见,却并不帮忙。早已知情的群众缩手缩脚,躲在一边围观,不停窃窃私语。火冒了三丈,家主不在,妇孺只好嚎啕大哭,伤心晕厥。王寂惺手忙脚乱,提水灭火,不过杯水车薪而已。他大声呼喊帮忙,却没人理会。
王寂惺责怪法隐道:“大师为何杵着不动?”
法隐微笑不答。
久之,屋毁财破,家主男人闻讯赶回,疯跑十数里。
王寂惺还在担水救火,围观群众抱团私语,声音嘈杂起来。
家主看到屋子烧成了骨架,顿时傻了眼,跪倒在地,呼妻儿不应,只见一个清秀小子急慌慌在灭火。家主撸起衣袖,大步上前,捉了王寂惺的手,怒目喝道:“小子,你干的好事!”
王寂惺有些懵,面前这位如野猪般的男人吐着强烈的酒气,还夹杂了一股子蒜味儿。
“大哥,你捉我干嘛!”
“老子跟你没完!你狗日的害老子倾家荡产!”
王寂惺完全迷惑了。
“什么意思?”
“啪”一个打耳光扇在王寂惺脸上,清脆悦耳,法隐微笑点头。
“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意思?你小子放的火,还想抵赖吗!”
王寂惺脑中“轰”的一声响,耳朵嗡嗡的像是进了小虫子。自己明明是救火的人,怎么成了纵火犯了?
围观群众没人上前解释,法隐还是笑得如弥勒。
“不是我放的火!你问问你家人!还有,大伙儿都看到的!”
男子的妻儿昏头昏脑地哭泣,说不清楚,围观群众闭口不言,都摇头摆手。
“如果不是你放的火,那你着急救火干嘛!肯定是你小子干的好事!”
这话甚有“逻辑”,推理“严密”,王寂惺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反驳。换作常人恐怕就要喊冤叫屈了,可他偏偏没有再争辩,他知道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因为这里的事和人都脱离了常轨。
家主不肯罢休,死死摁住王寂惺,一面嚷着叫官。
“好,我承认,是我放的火。”
围观群众窃语更甚,纷纷指指点点。
王寂惺心想,这火算来也是自己放的,太一山的异变因他而起,天火也是他引出来的,怎么能说不是自己放的呢?
家主得理不饶人,一定要将王寂惺扒光抹净,敲骨吸髓。
狂暴的男子和冷漠的群众让王寂惺安静下来,他想了许多。自离家出走后,他见识了真真切切的世界,真如释氏所言的末法时代,天下混乱,人心不古,自私、多疑、贪婪、愚蠢、昏聩遍布整个帝国,经受多了,自然麻木和疲累。该有人转变一下了。
王寂惺的“月爱珠”露了出来,那男人见了眼红,一把扯住,就要据为己有。
“嘿,你这珠子先抵押了,待会儿见了大老爷,必让你赔偿个明白!”
法隐拍拍男子的肩膀,趁他扭头,迅速解了王寂惺的围。
“走吧!”法隐拉着王寂惺,迈开“神足”,一溜烟走了。
“不是你干的,你帮什么忙?不是你做的,你着什么急?不是你放的火,你救什么火?”这些话如刀似剑,有理有据,难以反驳。王寂惺有些悲伤,人心之坏,何至于斯?
法隐道:“天下多半是这样,师父何去何从?”
王寂惺摇头。
说来也巧,街那头冒出一张布幌子,上书“问卜”二字,一眇目老头手持招幌,扯开嗓子喊道:“何去何从,是吉是凶,投钱问卜,无不灵验!”
法隐道:“何不卜上一卦?”
王寂惺道:“大师也信?”
“投石问路而已,非信,亦非不信。”
于是,二人叫住眇目老人,意欲卜卦。那老人从怀中取出一筒竹签,说道:“抽一次,一贯钱。”
“摇签?一贯?我没那么多钱。”
眇目老人愣了一下,诡谲地笑道:“叫声爷爷也可以!”
法隐毫不犹豫,打个问讯,恭恭敬敬说道:“这位爷爷,吉凶自在人心,问卜买个心情,就请小兄弟抽个签吧。”
王寂惺和眇目老人都吃了一惊。
老者随即大笑:“好个大和尚!放得下脸面!小兄弟,请!”
王寂惺看看法隐,接过签筒,慢慢摇了一支出来,竹签上写着“八十”。
“怎么解?”
老者道:“第八十签,上上签,大吉。请听签辞——深山多养道,忠正帝王宣。凤遂鸾飞去,升高过九天。”
“先生请明言。”
“求的什么?”
王寂惺沉吟道:“前途。”
“‘深山多养道’乃言自我修养,厚积薄发;‘忠正帝王宣’是讲君当遇贵人,获得重用。后两句说的是前程似锦,青云直上!总而言之,无往而不利,小兄弟尽可做自己想做的事。”
法隐拍拍手,笑道:“师父,如今何去何从?”
“去深山吧!深山多养道,忠正帝王宣!”
“哪座宝山?”
“页尔山!”
二人迤逦去了,眇目老人望着二人的背影,从袖中摸出个木雁,对那木疙瘩说道:“凤遂鸾飞回,洒扫庭院,虚位以待!”
王寂惺找到阿赖耶与羊刃,说自己愿意上页尔山,说自己想做一些事情。
阿赖耶说条件是你要答应做老大。
王寂惺说他不想当什么老大,你们是在扯淡。
阿赖耶说不想当老大的土匪不是好土匪。
王寂惺说他不是土匪。
“啸聚山林还不是土匪?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是官还是匪都是胜利者决定的,所谓‘正统’、‘主流’,不管对错,不问是非,谁站得最高,谁就是真理。”
阿赖耶还说:“实话讲,葵公子那娃娃本是打本大师的主意,想让本大师辅佐她成就霸业。但本大师提了个条件,那就是必须由你做页尔山的头领,我才留在页尔山效力。”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做头领?且不说别人承不承认,我自己就不愿意。再说,页尔山那么多兄弟,怎么会服气?简直是天方夜谭!”
阿赖耶道:“非也,不是让你掌握实权,仅仅是做个‘虚君’,实权还在葵公子手里,你只是个‘傀儡’,代人发号施令罢了。”
王寂惺道:“我恐怕连做个‘傀儡’的资本都没有。”
“走着瞧吧,你这块招牌可金贵得很啊,怕是连那葵公子也没看出来,这回页尔山算是捡到宝贝啦!且莫多言,回山再来计较!”
又有几团火焰滑过天幕,飞向远方,隐隐能听到炸响。白姑子在经营多年的别院负手而立,叹道:“风灾火劫,妖魔横行,现在修道也来不及了,但愿天下早日归于宁静。”
一个十来岁的健壮小子打缚好满满一手推车的货物,对白姑子说道:“爹,准备好了。”
白姑子点点头:“叫上你娘,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