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山道上,郭师爷摇着柄折扇,一派神仙模样,后面领着群低头佝背之辈。
“这山势不错嘛,不愧是仙家洞府、风水宝地!山上的道士还真会享福,不过牛鼻子们未必懂得太一山的价值,让他们留在这里确实是暴殄天物!”
“是是是!”
“哟,那儿有座凉亭,大伙儿过去歇歇脚吧!”
“好好好!”
郭师爷坐在翠微亭上,远望崇山峻岭,心怀大畅,不过登山费力,脑门上挂满了汗珠,长耳毡帽饱吸汗水,紧紧贴在头上。
“爷,戴着毡帽太热,小人给您摘了吧?”一个长得油光水滑的小青年笑嘻嘻瞧着郭师爷。
郭师爷收回游弋的视线,好不容易升起的万丈豪情霎时变成中箭的大雁,垂直跌落深谷。小青年的话就是那张弓,小青年的笑就是那支箭。
“爷,小的给您拿帽子。”小青年再次殷勤献言。
郭师爷脸色铁青。
其余随从见气氛不对,忙拉扯那位希望“进步”的小伙子。
“走!”郭师爷重重合上折扇,起身出亭。他头上的毡帽如倒扣的铁桶一般,顽固地掩盖着切肤之痛和切齿之恨。
小青年毕竟是太年轻,须知折扇轻摇,摇出个春风满面;哪堪马屁错拍,拍出个人仰马翻。世上小青年不可不引以为戒也!
来到山顶太一宫,大门紧闭,郭师爷将扇子在手心一击,恍然想到:“啊呀,你们孙堂主提到过,山上的牛鼻子们都到江州牧家做法事去了,怕是没人。”
随从跟班纷纷踊跃上前,欲待叫门。
郭师爷手一挥,止住众人,再用指尖点了点刚才大献殷勤的小青年:“你,去叫门!”
“是!”
小伙子有的是力气,如擂鼓般捶打大门,但始终没人回应。
郭师爷移步到一棵树下,随从赶忙打开携带的马扎,让郭师爷舒舒服服坐了。
“不许停!”郭师爷的黄脸透着黑气,鼠须子剑挺戟张,“你没吃饭么?用力捶!”
小青年不敢忤逆,发狠打门,双手已然红肿。
天空流云从东边缓缓飘到西边,山居松鼠将坚果从北边慢慢盘运到南边,那太一宫的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郭师爷背靠树干,从小憩中惊醒,见一白头老道士从大门里探出半个身子。
“你们是谁啊?”
小青年忍痛答道:“我们是玉莲教的,那位是我们莲教圣使,今天特地来考察!”
老道昏眼半启,口角流出哈喇子,颤颤巍巍地道:“啥?玉娘俏?没有没有!”说着就要关门。
郭师爷打扇发令,属下一窝蜂闯进太一宫大门,把白头发老道绊了个趔趄。
老道长慌作一团:“你们……干什么?”
郭师爷迎着凉爽的山风,悠然跨入太一宫,在这清净道场赏玩了一番,发现整个山头只有开门的一个老道士,其余的都不在。
“嗯,不错,上上下下的屋子也还可以,只是有点残破,搬进来之前要修补。”
“是是是!”
“这趟差使乃是罗军师亲自吩咐的,尔等务必要办好了,我下次来就要看到崭新的三秦州堂口!”
“一定一定!”
白发老道拄着扫帚,勉强睁大浑浊的眼睛,伸手指着郭师爷:“你们这些……”
郭师爷见状,轻轻抬升唇边鼠须的高度,亲热地握住老道的手,亲切地说:“老人家,玉莲教要发展壮大,三秦州要丰衣足食,今后都需要你们支持!”
老道歪嘴斜眼,迟缓地说:“玉娘俏又煽情啦?”
郭师爷对随从摇摇头:“这牛鼻子耳聋眼瞎,糊里糊涂的!”复凑拢老道耳边,大声道:“今后请您老人家到城里享福,不用在这山上住啦!”
老道哦了几声,不知怎的,“顺口”咬住郭师爷毡帽的长护耳,将毡帽给扯了下来。
郭师爷怪叫两声,稀疏的头发露了出来,两个失去庇护的“耳洞”幽深恐怖。
随从们惊讶不已,这才明白郭师爷没有耳朵,那帽子是为了遮丑。
郭师爷像是被扒了衣服的女人,一脸紫红,发了疯要抢回帽子,老道将帽子丢出门外,被院子里一只大黄狗给叼去了。郭师爷恼羞成怒、暴跳如雷,连声吼叫:“还不去给老子抢回来!”
“是是是!”所有属下一溜烟追黄狗去了。
郭师爷恶狠狠盯着老道,老道傻乎乎望着郭师爷,四目相对,恰似钩镰枪刺入黑泥潭、镔铁锤撞上软棉花。郭师爷气不过,一脚踢翻老道,把那老道长摔得眼冒金星。他还嫌不解气,又拿起神案上的铜烛台,朝老道砸去,没料到烛台上的尖钉不偏不倚准确刺入老道长的心房。
“啊呀!”老道哀呼一声,哆嗦几下便不动了。
郭师爷倒吓了一跳:“妈的,下手重了!”
只见那老道紧闭嘴眼,形容顿时急剧衰竭,倏忽须发尽去,衣冠褪落,变成一具木偶。
郭师爷越发觉得诡异,忽身上凉飕飕的,心里发毛,于是匆匆离开太一宫。
随从们大显身手,经过厮杀,狂犬暴毙,终于从黄狗口中夺回长耳毡帽。
郭师爷一手将帽子戴回头上捂住耳洞,一手招呼大伙儿下山去了。
长耳毡帽浸染了黄狗鲜血,一大滴狗血忍不住滴在了郭师爷脖子上。
太一镇,街边一家米粉摊,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喊了两碗热乎乎的米粉,他脸宽腰圆,面色暗沉,打扮像个商人。
“米粉两碗来咯!哟,客官,您一人吃两份?”
那人笑笑,说道:“我给你打听个事,州牧官邸在哪里?”
“客官,听您的口音不是本地人,瞧您衣着华贵,八成是来找州牧大人谈生意的吧?”
“呵呵,正是!”
“不瞒您说,咱江大人别的本事没有,做生意可是一等一的好手,在这太一镇,‘士农工商’可是倒过来的!”
那人打断了小贩的话头:“我问怎么走?”
“哦哦,由此往南八十里,兵邑县最大最漂亮的宅子就是啦!”
“多谢!”那人接着又打听太一山和玉莲教的情况,不觉米粉都要凉了。
小贩忙劝道:“客官,快趁热吃!”
那人点点头,将其中一碗米粉摆在旁边的空位上,他自己只吃了一碗。
“结账,不用找了!”男子抹抹嘴,丢下个银锞子在桌上,甩袖走了。两碗米粉空了一碗,另一份满满的却没有动。
兵邑县,江府花园的水陆道场仍然热火朝天,郭师爷堂而皇之地坐在花园雅室,正与孙堂主讨论太一山的事。
“孙堂主,官府的批文已经下来了,尽早将太一山的地头拿过来,罗军师可等着消息呢!”
“师爷放心,江大人对这件事是很支持的,毕竟他老人家也能得到不少好处。”
郭师爷端起茉莉花茶喝了两口,连连赞道:“这茶不错,香得好!想必江大人自己喝的茶更是人间绝品吧?什么时候可以和江大人喝喝茶呢?”
孙堂主忙道:“小的已经知会江大人了,这两日他老人家撇下这水陆大会不管,说是皇上派来了千牛卫特使,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与师爷的会面恐怕要推迟几日。”
“呵,老人家就是老人家,架子挺大的嘛!”
郭师爷走到雅室门口,望着鼓乐经声响天动地的花园,忽说道:“走,去看看!”
水陆大会鱼龙混杂,甚至有些乌烟瘴气,以青姑子、白姑子和血姑子为首的太一山道士还是坚持了下来,毕竟在这三秦州地位最高的不是元始天尊,而是江有汜。
郭师爷款步踱来,手里还端着那盏茉莉花茶,他对孙堂主说道:“你小子干得不错,这法会就是个见证,瞧瞧,咱莲教兄弟远多过和尚道士,在气势上已经赢了!”
“师爷过奖了!”
郭师爷怡然啜茶,放眼审视满园的僧道莲徒,太一山上的不愉快早已抛诸脑后。
园子里正热闹,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和尚忽然进了花园道场,接着,让郭师爷感觉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老和尚的身后,是名年轻小道士。
郭师爷微觉诧异,努力回想那个相貌英俊灵动的小道士是谁,端详半晌方醒悟,心道:“那人不就是和贱人小妮子王仙儿一道的么!”。
原来郭师爷在遭了王仙儿的羞辱后,愤恨不已,托人打听了王仙儿的底细,总等着伺机报仇,以雪割耳之恨。
郭师爷将茶盏掼在地上,快步走向“小道士”王寂惺,出其不意抓住了他的手,厉声问道:“你!王仙儿那贱人在哪儿?说!”
王寂惺犹似在梦里,没想到半路撞出这位煞神来。说来凑巧,不仅王寂惺到了江府花园,王仙儿、刘济苍等人也一路随同,现在园外等候。只因王仙儿没有打探到卜安和断霜道长的下落,济苍先生提议再往太一山走走。于是众人前往江府花园,想先告诉青道长一声。再者,法隐执意继续参与法会,王寂惺便送他进来,谁知被鼠须人郭师爷逮个正着。
王寂惺急中生智,立刻运转阴阳之力,巧妙地把手抽了回来。
这时,王仙儿站到了王寂惺身旁。
郭师爷不见则已,一见大怒,咬牙切齿地指着王仙儿:“冤家路窄!你这个臭娘们儿!爷爷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孙堂主,把这干人统统拿下!”
“得令!”
花园里一声惊雷炸开了锅,僧道莲徒停磬歇鼓,纷纷朝这边张望,见王仙儿拔了剑,孙堂主手下亮了刀,一场恶斗在所难免,不料谁发声喊,园中人等哄然逃散,乐器经书扔了一院子,甚至还有几只尚未完工的鞋底子。血姑子见王寂惺有难,本欲上前帮忙,却被青姑子和白姑子左右各一边架着拖走了。
王仙儿孤傲无比,挥剑向敌:“不知悔改的东西,今日本姑娘要削了你的鼻子!”
郭师爷冷笑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