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咂了口酒,连连摇头:“老夫没那个境界,小和尚,念什么观世音?”
海潮道:“大叔撇下我等多时,何来迟也?”
那人咳嗽两下,歉然道:“只为宫中御酒贮积,泛然成灾,禁不住此地‘酒神’胡缠,被拉去施以援口,因此晚了。”
海潮默然无语。
诗曰:“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单道的是李太白的逸事,而面前这位酒国前辈自古以来便千杯不醉,也不输李太白的风流潇洒,他不是别人,正是伏藏大师阿赖耶。
王仙儿没有见过阿赖耶的人身,只在来延福州的途中听王寂惺讲过启毅镇脱险的始末,知道有只可扭转乾坤、移形换景的三脚金蟾。她猜想千牛府衙旁小院里那阵黄烟应该就是阿赖耶所施放,至于之后为何来到这“是非之地”,一时也想不明白。她听海潮唤那酒鬼“大叔”,眼见得亲密,已知晓其情。
卜安早已释出“他心”之感,团团围住阿赖耶,觉出他胸中丘壑万重、宝藏无计,百千载历史洪流暗暗涌动,实在是不可思议。
卜安眼眸流光,忍不住赞道:“先生雅量高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晚还真是热闹。”郭将军收起了佩刀。
阿赖耶晃了晃酒壶,辩说道:“老夫我是渔翁,且由着禽鸟野兽纠斗,待我品过这壶酒。”一屁股坐在花丛中,只是慢慢饮酒,缓缓咂出声音来。
郭五儿摸不清首尾,一时不敢妄动。
卜安偷偷拣了两张符箓,双手背于身后,揉搓燃烧,口中默念了两段咒语,其一道:“左手盖三魂,右手盖七魄,三魂七魄盖炉中,免随吾行,妖邪走无从,神兵扶命保身,火急如律令!”另一道:“谨请都天五雷公,霹雳伏云中,雷霆兵甲三十万,炎炎在符中……神兵火急如律令!”
这两道神符,一者保命逃遁,一者阻敌追击,本来颇有功力。倏忽间乌云盘顶,雷电隐隐,卜安趁着郭五儿分心于花间“酒鬼”,纵开快步,流云般裹挟住海潮和王仙儿,就要逃走。
岂料郭将军早已洞悉卜安的企图,暗蓄真力在手,不假符咒,不动声色,就在卜安携人逃走那一刻,掌心内暴射出极阴毒的暗器,瞬间就要致人死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暗器来得快,“明器”来得更快。只听得“叮叮”的细碎声响,顿时火花迸溅,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块古代青铜盾,尽数挡下郭将军的杀手锏。阿赖耶吃着酒,指着地上的青铜盾说道:“虺王铜盾,颇有价值,这皇宫内院的宝贝真不少!”
郭将军一击未成,虎威挫损,再不敢丝毫大意。但他仍然不动声色,左臂横抱,右手放在下巴上,微微翘起一指,那指头缓缓旋动着。空气荡开,风儿更加和畅,竹林萧萧,柳絮飘飘,一片片竹叶、一缕缕柳絮飞落在众人身上。
阿赖耶仰着头,醺醺然道:“好景致!”
五儿道:“先生一味喝酒,少些情调,须得有助兴方能骋怀。”
阿赖耶问:“如何助兴?”
郭五儿道:“饮酒助兴首选乐舞,不同的酒要配上不同的舞。譬如葡萄酒,当看西域胡舞;剑南烧春,应赏望帝旋舞;鞑靼奶酒,可观草原鹰舞;金华府酒,该品惊鸿唐舞。而先生所饮之御酒乃是北疆进贡的烈酒,最契金铁之性,须配以剑器舞。”
阿赖耶唔了声:“有道理,就请排演剑器舞,以佐北疆烈酒!”
郭五儿肃然道:“请看!”一小片绿竹叶飞射而来,快如电掣,利若匕刃,发着“嗤嗤”的声响,将阿赖耶的衣袖擦破一条口子。
“他娘的,这算什么?”阿赖耶挥挥袖子站起来。
郭将军催动真力,从容调兵遣将,无数飘落的竹叶悉听指挥,在空中旋转飞驰,由慢变快,渐渐横冲直撞,好像飞剑一般。
王仙儿和海潮苦于不得动弹,不久身上已有多处被锋锐的竹叶划破。卜安挪动躲闪,避开无数急射的“剑器”,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倒真像在跳舞似的。
“北疆烈酒,剑器助兴,锋刃森森,逼人咽喉,非壮士不可饮,非豪杰不可酌!快哉!”阿赖耶袒胸揎袖,立饮数杯,大呼过瘾。
“蠢材,酒鬼的胆子都恁的大!这样喝酒倒赔了卿卿性命!”卜安百忙之中骂道。
郭五儿单手掐着剑诀,笑道:“酒到酣处,舞至高潮,这便让尔等尽兴!”言罢,飞叶骤急,往来如矢,撞击挨擦则发出金鸣铁语。
阿赖耶眼见处境窘迫,不敢再作逗留,索性一口吸完御酒,鼓腹屏气,吐出淡淡的雾霭烟岚,在空间里撕开一道口子,将卜安、王仙儿和海潮都推了进去。
郭将军英武神勇,却不防阿赖耶有此诡遁之技,竟轻易让囊中猎物逃了。好戏刚要开场,配角们忽然消失了,这让不可一世的郭将军情何以堪?可叹,岩隐之士不可小觑哉!
及至风停叶罢,烟岚消散,猎物杳然,四周花木凋零残损,晾出好一片狼藉的猎场!
猎手孤独地站在月下,仿佛溺水的竹篮,倍添惆怅。
话说阿赖耶将王仙儿三人带回了御药房,刘济苍、王寂惺和羊刃都在静静等待。
卜安欣喜异常,对阿赖耶的奇术赞不绝口,好似捡了宝贝。
壮士羊刃见了卜安,只是眉花眼笑,跪下行礼道:“主公!幸喜主公无事!”余人皆是一惊。
卜安道:“羊哥,你也来作甚?不是说好不用接应么!”
羊刃有些羞惭,喃喃说道:“说来凑巧……”
济苍先生不识卜安,但一眼就看出他身份蹊跷,因久待心虚,不由二人多说,忙打断了羊刃:“无巧不成书,羊兄弟因我等受了连累,闲话慢提,此间详情后头再叙。”
众人一处正热闹,又有太监说说笑笑走来,阿赖耶叹口气:“该走啦!受连累的不止一个哟!今日折损这许多法力!”未待说完,阿赖耶施展奇术,一时风云变幻、斗转星移,所有人霎时出了皇宫。紧接着,两个小太监进了御药房,一个说道:“你小子手气不错,得请客啊!”另一个道:“那是自然,不过今晚咱要在此上宿,赶明儿请你!哟呵,怪哉!这屋里怎么乌烟瘴气的!”
皇宫大内,守备森严,布衣白丁可想而不可望,江湖草莽可望而不可及,刘济苍等几个在野布衣和江湖侠士不仅看了、及了,还吃了、喝了、闻了、听了,甚至打了一场。王寂惺的几个伙伴固然觉得莫名其妙,卜安与羊刃也感到不可思议,唯有阿赖耶深知因果,那便是“吃喝”二字惹的祸,私心妄念促成的有惊无险。
王寂惺等人闯入皇宫实属偶然,而卜安却是早有计划。这卜安正是页尔山头领,朝廷悬赏千金要的反贼,羊刃就是他的属下。此次,二人结伴来京,为的是金刚灵玺。卜安艺高胆大,自信无比,决定独身潜入宫中寻找灵玺,而让羊刃在城中散布流言,只说国家重宝、皇族命根之灵玺被人盗走,国本动摇,朝廷大厦将倾。如此打草惊蛇,便可寻隙探知消息,确定灵玺所在。祝由门人毕竟不同凡夫,虽被郭将军奚落,但确有独到的手段,要对付一帮颐指气使的鹰犬绰绰有余。
阿赖耶将大家转移到了延福州城外,夜已深沉,巨大的都城内仍灯火通明,城门紧紧关闭,禁军千牛还在大肆搜捕,这座坚固的城沸腾得如一口汤锅,锅里煎熬着猎者的贪婪和牛羊的苟且。众人到紫禁城里走了一遭,发现皇帝身边也是混乱不已,纵有锦衣玉食的掩盖,也捂不住腐朽衰败的气息,帝国从内到外都失去了秩序。
王仙儿取了进城前藏在树上的短剑,羊刃背起负伤的王寂惺,老老小小朝着郊外撤离。阿赖耶不能长时撑起那副人皮,遂又化作金蟾,躲到王寂惺的背囊里呼呼大睡。
羊刃领路,王仙儿殿后,卜安牵着海潮的手儿愉快地踏着紫陌、哼着歌谣。
济苍先生问:“海潮,牵着你的是谁?”
羊刃抢先道:“那是我家主公!”
海潮眨眨眼:“他说他是卜安。”
刘济苍愕然。
王仙儿说:“我有很多话问你。”
卜安笑了笑:“我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