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寂惺感到有些渴,他首先想到了水,不过,似乎应该喝点刺激的东西,于是他决定喝酒。他又开始敲打报国寺的门,很久,知客僧又来答话。王寂惺说要喝酒,知客僧说佛门净地是没有酒的。王寂惺问哪里有,知客僧说了句阿弥陀佛,啪一声关了门。
王寂惺想了半天,喝酒得去酒楼,于是他去了酒楼。春风酒楼尚未开门,夏荷酒楼刚刚打烊,秋桂酒楼正在翻修,冬梅酒楼才遭了大火。没酒喝,渴得不行,这时,小胡同里的一个女人朝他招手。那女人倚着门,水葱般的手指频频勾唤。女人浓妆艳抹,媚态销魂,一手捏着瓜子,一手牵了王寂惺,进了烟花之地、温柔故乡。
王寂惺说我要喝酒。女人说有酒有肉有姑娘。王寂惺说我只喝酒。女人们说有很多姑娘。酒上来了,只有一杯,女人说您先开开胃。
王寂惺举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很浓的脂粉味忽然在喉咙里扩散开,他剧烈咳嗽起来,女人们就开始为他捶背。
王寂惺说这不是酒。女人们说这里有姑娘。王寂惺说我走了。女人们说你得给钱。王寂惺说我没钱。于是王寂惺蓬头散发地躺在了街上,脸青肿了半边。
他忽然想到王阳明的一句诗“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如今的境遇倒与这诗的字面意思颇有相似。抛却亲情在外流浪,尝尽辛苦,终于有一天回了家,竟发现家没了,亲人也不见了,真是讽刺,果然悲剧。由于时间和空间的阻隔,故乡的人们早已变了模样,而自己亦悄悄换了心境,故乡再也不是记忆中那个故乡。
日头升了起来,人多了,酒楼有了,酒也就有了。王寂惺选了一张靠墙的小桌,坐着喝酒,他一杯接着一杯喝,寡淡无味,越喝越渴,越渴越喝。时间变得很缓慢很无聊,王寂惺只是想解解渴,却也不能够。胃有些痛,口有点麻,脸上火辣辣的,这些身体反应不过是真假难辨的感受,王寂惺故意不断地累积下痛苦感受,折磨自己的肉体。
“年随情少,酒因境多,小伙子是落了榜还是失了恋啊?”
王寂惺道:“你——你是谁?”
“在下卜安。”
王寂惺眼饧耳热,昏沉沉的,看见自己桌上坐了个青巾白衫的公子哥。
“有点耳熟。”
公子哥面如冠玉,手里摇着一把川扇儿,他把那樱桃般的小嘴微微上扬,笑道:“有卜来问,无钱不安。在下是个算命先生。”
王寂惺又灌下一杯酒,心里渴得有些焦躁,他心不在焉地说道:“那你替我算算。”
卜安将手一伸:“钱!”
王寂惺打开背囊,胡乱在里面摸了几把,抓出几颗干枣,塞在了他手中。
卜安却不生气,微笑道:“也罢,也罢!四颗上好的干枣换四句谶言,也值!”
王寂惺此时七分糊涂,三分明白,心里暗想这人好是古怪。
“这年头,什么古怪的人没有?兄弟恐怕也不是第一次觉得稀奇吧?”
听了这话,王寂惺心想在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那卜安从身上取出三枚制钱,在桌面上连抛三次,然后左手拇指掐着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节算了半天。
“第一句!王侯将相非我愿。”卜安拿起一枚放在川扇儿上的干枣,放入口里,嚼着吃了。
王寂惺晃着头,跟着念“王侯将相非我愿”,随即一口酒就着谶语吞下去。
卜安问道:“什么滋味?”
“苦!”王寂惺答道。
“第二句!无国无家了俗缘。”又一枚干枣入了那卜安的肚腹。
王寂惺抡着舌头念道:“无国无家断俗缘。”一口老酒压着落喉。
“此句味道如何?”
“酸!”
卜安点点头:“倒是喝出些意思来了。”
“第三句!除魔荡寇靖天下。”桌子上出现了三个枣核儿。
“除魔荡寇——靖天下!呵呵,狗屁狗屁!”王寂惺的酒杯见了底。
“怎样?”
“辣!”
卜安抚掌笑道:“好,好!”
“最后一句!寂寂惺惺娑罗间。”四颗枣都已吃完,卜安摇着扇儿,笑眯眯地看着王寂惺。
“寂寂惺惺娑罗间……”王寂惺缓缓咽下杯中酒,终于开始感受到喉头的灼热。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那翩翩玉公子卜安起身整衣,把川扇儿在胸前一摇,笑道:“好枣儿,只可惜有点怪味。阁下保重,咱们定会再见!”
那公子朝门外走去,又掷了一锭银子给酒保:“这位小哥的酒管够!”
王寂惺看着桌上的四个枣核儿,就像是排列着的四句话,每句话都带着“尖儿”,刺得心里生疼。
“却道天凉好个秋!”一阵春风吹来,王寂惺打了个寒颤,窗外的树叶也都随着枯黄,忽而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一片响。母亲将一件衣服披在了王寂惺身上,温柔说道:“孩子,天凉了,加衣。”
王寂惺趴在酒桌上睡了很久,外面的雨还在不断下着,酒店里并没有几个客人。日落时分,王寂惺醒了,他听那雨声,絮絮叨叨如妇人聊着家常,枯燥无味。然而他正需要这样的枯燥无味,真怕有一刻雨停,不知道再用什么填充内心。
酒店老板无所事事,坐在柜台上喝着冷酒,吃着冷肉,他的鼻头红红的,眼睛柔和而无神。一口冷酒,一口冷肉,老板慢慢咀嚼品味这份清闲,偶尔翕动几下酒糟鼻,静静瞧着一只苍蝇从东飞到西,又从西飞到南。
“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孩儿被困在番邦外,隐姓埋名躲祸灾——多蒙太后的恩似海,铁镜公主配和谐——儿在番邦一十五载,常把我的老娘挂在儿的心怀——胡地衣冠懒穿戴,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老板哼着戏词,手指轻轻击着节拍,那酒保伙计也懒懒散散歪坐着,不知是在听雨还是听戏。
“谯楼鼓打五更牌——辞别一家回北塞——杨四郎心中似刀裁!”
戏还在唱,唱沉了金乌;雨仍在下,浸没了银河。酒店打烊,王寂惺不得不挪一挪窝,于是惆怅的雨巷中多了两个人,一个宽袍大袖,脚着木屐,手里擎着油纸伞;一个形容枯槁,痴痴傻傻,仰头喝着无根水。
化为人形的阿赖耶叹道:“蠢材兮蠢材!非要生生世世重复这等苦痛么!”
王寂惺没有理会阿赖耶,没有想“蠢材惜蠢材”,也没有回忆起“生生世世”,他只是忽然想到一句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他切肤承受春雨的润泽,感受了自然的亲近,下一刻,他舒适地滚入了泥水中,像一头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