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秋,却是刺白的大太阳。念念精心打理过的将军府,在那一瞬间,竟然显得有些破败。
在路上的半月有余,楚将军的尸身已经腐臭不堪,在入京之前,不得已只好焚烧成灰。而尸身上的遗物,都被保存完整的带回来。和楚将军一同回来的,便是玉露公主。听说她前日夜里身子渐好,还挣扎着要来将军府,可最后还是敌不过太医和皇后的命令,只得安心养病。念念闻言,只托公公带话,若是近日得空,她会亲自去探望皇姐。
第二日,宫里便来了人。
公公抵达将军府时,念念还在盛装打扮。小桃服饰在左右,念念却不许她插手。一步一步,念念挥毫着平日里少有的耐心,而她勾勒眉眼时的那副神态,却似是要将整个容貌印嵌在铜镜中。白而细的迎蝶粉擦在面上,盖不住眼底的黛青,却显得她更加苍白。
小桃的声音有些潮湿,“公主这些日子都没有睡好。”她的手不由得死死按住念念的肩头,念念却浑然不觉,伸手拂了拂额发,左顾右盼道,“是缺了些颜色。我记得原来宫里赏过盒玲珑胭脂,小桃,你快去帮我拿来。你说我做抹斜红可好?”小桃强忍了泪意,却像是怕打破了她的梦,轻声道,“这样看起来气色更佳,自然好。”
“你还记不记得放在哪里?那次贵妃给的唇脂也拿来,要玫瑰色的那盒。”
“奴婢记得。”
小桃离开后,念念无所事事,茫然的环顾四周。周围的空气,有淡淡清冷的味道。雪白的阳光化去了寒气,换来了明媚秋光,她安心的等待阿诗归来,却只等来了一个又一个打击,和最终的一副衣冠。
只是一瞬,突然便有千万道思绪,如电般窜入她的脑海。
念念的手指拂过裙上繁杂华丽的秋海棠图案,蔓延不绝,此刻映入她的眼中,好似一团团火焰。触上绵软的雪白窗纸,念念心里一动,起身微一使力,窗子便开了。
窗外的秋海棠已经凋零的差不多了,嫣红的颜色,仿佛女子悉心染过的十指的碎片。阿诗临行前,花还开的那么艳丽,她爱花的色彩,和阿诗说起要做一身秋海棠的裙裳。没料到阿诗闻言,眼睛一亮,立即折过一枝柔嫩的花茎,斜斜的插在她发髻上。乌云挽髻,媚红点心。他几乎从未赞过她好看,可只要有她的地方,他便不会再看别人。想到这儿,念念心头漾出一丝温暖,她的面上似乎还能感受到阿诗掌心的温度,可等她恍悟,才发现竟然是自己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怕花了妆容,念念细细的拭去泪珠。等小桃来时,念念神色如常。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妆毕。
念念细细端详着铜镜里的面容,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在她的记忆里,似乎只有出嫁时那身华贵的凤冠霞帔,可以拿来与今日相比。阿诗向来喜欢女子素净安宁,有一度,她也是依着他的喜好那样打扮。可后来,阿诗却更爱她姿容艳丽的样子,因为那是她喜爱的方式。
阿诗,阿诗,你真的这样舍得丢下我,这样就死了么?
念念由小桃扶着,走到灿烈的阳光下,整个人显得更加苍白。颊上的胭脂映着她的眼底,黑幽幽的好似鬼窟。
姗姗来迟,却没有人会怪她。只是众人看到念念在这样的日子一身绯红,或多或少有些怪异。
马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见念念过来,神色还算正常,兀自也松了口气。
“刚刚已经封了老夫人为正二品诰命夫人,念及公主的情况,圣上特许您不必跪着听旨了。”
马公公又叙叙说了些什么,可念念却恍若不觉。她觉得头痛的厉害,那么多人都在看她,好像她脸上沾了脏东西。念念去看小桃,却发现小桃逃避着她的目光,府里的一些下人,已经跪在地上嘤嘤哭了起来。
是因为马公公吗?
是因为他说阿诗死了?
念念面上挂着丝甜笑,她想听清马公公在讲什么,却是徒劳。她的眼神空洞而无神,没有焦距,让人分辨不清她究竟在看哪里。即使就在面前,却像是在千里之外。
这种令人发毛的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马公公一边忖着如何回去交差,一边脊背发凉。
“听说皇姐回京了?”
念念突然出声问到。
马公公一怔,点头道,“是。”
“那我夫君呢?他怎么还没回来。皇姐这个新娘子都回来了,他不回家难道父皇还要他去做什么?”
众人心里皆是一惊。
念念微微嘟了嘴,转了转眼珠子,像小女孩一般天真的面上缓缓露出一丝笑意,“公公你告诉我,阿诗是不是在宫里看皇姐?那我现在去找他!”
“诶。公主留步。”马公公只觉得背上阵阵发凉,这下子,连一旁的老夫人和老将军也站起了身。他们的表情,似是惊骇万分。
是了是了!马公公心底哀叫连连,听说自从楚将军出事,无忧公主人前人后神色如常,现在看来,恐怕是哀痛摧心肝,只不过表面如常罢了!她现在若是再受了刺激,只怕是要接受不了。
“公公为何要拦着我?”
一晃眼,她无邪的模样让马公公几乎错以为,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待嫁公主。日日惹是生非,却不知情为何物。
马公公额头滑过一丝冷汗,“公主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啊。”
念念的脸白的好似一张白纸,唇角那若有若无的浅笑,恍若枝头雪白的梨花。
“什么?”
“公主。节哀啊。”
唇角的梨花一瞬凋谢。
念念只觉得血液倒流,浑身都冰凉起来,她感到自己在剧烈的颤抖,不由得横眉冷对。厉声喝道,“大胆的奴才!敢这样诅咒我夫君?”
她还要发作,却感到了小桃压在她手臂的力量,迫使她回头。
“公主!”小桃的声音带着丝酸涩与潮湿,“将军不会回来了。”
她的话像一把生冷的利刃,直直的插入念念心脏。那冰冷腥甜的味道,一阵一阵涌上喉咙。
就在这一刻,念念突然出奇的安静,她一动不动,只是怔怔的听着小桃把话说完。可是心,却像被一把生了锈的刀子,钝钝的切着、磨着,直到伤口发出腐烂的气息。
小桃的声音里带着弱弱的哭腔,“远嫁的队伍被血洗一空,贼人逃匿,几乎不留线索。除了长公主,队伍中人都惨遭毒手。”
念念听到心口“咯咯”作响的声音。她心中的某个位置被狠狠捻碎,搓成齑粉,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样子。
像有无数只小虫在脑海中飞舞,吵得她几乎听不清任何人说话。
“你说阿诗。死了?小桃,你怎么敢。”
只是几个字,却似乎已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每说一个字,念念都要激烈的喘息一次,目眦欲裂,她的泪如雨般狠狠地流下。
“你怎么敢。只是凭这骨灰和衣饰,就断定死的是是阿诗?我不信,我不信!不是说尸首辨不出是谁?看不到阿诗的尸首,我是不会信的!”
“公主,人死不能复生啊!将军的死,公主不能怪在自己身上,任是铁打的也遭不住啊!”
人死不能复生?
为何要复生?阿诗明明没死啊!这里的一切都有阿诗的影子,为什么你们都看不到,为什么你们都要说他已经死了?念念惨然一笑。我还能怪谁?怪玉露皇姐?可她自己也快疯了。怪父皇偏偏要派阿诗?还是怪我自己,为什么不向往常一样任性的留住他,他会懂的,他会懂的!老天爷,你给了我希望,为什么又要让我这样绝望。
人死不能复生。
念念想仰天大笑,可这一刻,她只觉得五脏六肺都在被剧烈撕扯,似有一只利爪,要将她撕成碎片。压迫之下,喉间的腥甜漫至唇齿间,念念一个激灵,那股温热的液体从口中喷出。
她的心,她的肺,她的灵魂,似乎一并呕了出去。
没有阿诗,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一股绝望席卷而来,念念不由自主的倒了下去。她的脑海中此刻只有嗡嗡作响的杂音,那么多人在这一刻涌了过来,她却倦于再看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