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琵琶,一壶好茶,一个美人儿。
鸨母早就退下了,屋内只留下了他们四个。阿诗专心品茶,美人儿专心弹琴,念念和十三王专心看美人儿。
青瓷人很安静,素净的脸上略施淡妆,仅用朱砂在点了个美艳的朱砂痣,楚楚惹人怜。她的乌发松松挽起,垂首之时,雪白的颈上调皮的落了几丝余发,这慵懒的情愫,让人忍不住要一亲芳泽。
琵琶入怀,十指纤纤。青瓷凝神,低眉顺首续续弹时,那无限愁思,都从女子葱白干净的指尖流淌出来。
念念自身琴技并不通透,却也知道她弹得美妙。琵琶音色甚妙,清越动听,委婉悠长,如泣如诉,似是一个女子在低低诉说自己的思念与绵绵情意。
琵琶之音时急时缓,女儿家怀春的情态也恰如这般。心意相通之时,如三月桃花天,无论看什么,都是美的;情郎无心无爱,则犹如坠冰窖,纵有千百般情愫,却无处吐露,只让人独自伤神。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她和阿诗,何尝不是这样?念念回神之时,只觉胸中有无数甜蜜与心酸呼之欲出,一时眼眶微酸。回眸去看楚江诗,见他此刻也听的入了神,二人相视,不由得会意一笑。这般默契,让她心头一暖。
就在这时,琵琶声断。
断的有些突兀。
念念回味之时,只觉得青瓷的琴技,每每都意犹未尽。而青瓷娴熟的琴技,这样形容最为合适最为合适,有道是。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一曲结束,四人一时皆是沉默无言。
还是青瓷先开口道,“青瓷献丑。”
她长得柔弱,声音却格外清洌,只是端坐着,便让人觉得女子身上也有些傲气。这毫无曲意逢迎的自贱之态,在看惯了阿谀奉承之人眼中,反而格外难能可贵。
十三王拢扇在掌心一击,打量了青瓷半晌,先笑着朗声道,“青瓷姑娘琴技甚佳,何必妄自菲薄。只是姑娘这样清新脱俗,倒与我之前所想的花魁,大有不同。”
念念点头,原来一直以为“花魁”这种人物,是上了街就会被当作****抓起来的,如今一看,也觉得自己之前所想太过肤浅。于是便冲青瓷拱手道,“过去一直以为花魁必是妖艳魅惑,今日见了青瓷姑娘,也觉得耳目一新。”
青瓷只是略一点头,对二人所言不甚在意,含水秋眸却一直望着楚江诗,其中情愫,令人动容。
粉唇微启,她只是幽幽叹了一声,“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碧草深处,谁与浴红衣。花魁又如何?青瓷从不在意。”
青瓷将琵琶放下,把玩了下染得嫣红的指甲,“将军可还有要听的曲儿?”
楚江诗见她望向自己,微微一怔,摇头道,“青瓷姑娘弹些顺手的就好。”
青瓷垂眸,鲜红的泪痣在她眼角有奇异的美感。她抿唇微微一笑,“刚刚念的《四张机》,不知道将军可否喜欢。前阵子妈妈寻得了套《九张机》的曲子,青瓷练了数日,今日也算成了。”
楚江诗点头。
《九张机》的谱,必是青瓷做过些改动的。原曲更是凄婉缠绵,经她一变,哀婉之中也有一丝无限生机,如乍现春光。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需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先白头,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六张机,雕花铺锦未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
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八张机,纤纤玉手住无时。蜀江濯尽春波媚。香遗囊麝,花房绣被,归去意迟迟。
九张机,一心长在百花枝。百花共作红推被,都将春色,藏头裹面,不怕睡多时。
青瓷声线优越,和着琴音,软语低喃,似在梦中。这《九张机》更是愁肠百转,鸳鸯织就欲双飞,终究是没有飞起来。此生此世,又能与谁浴红衣?
念念神色微微一怔。她听闻青瓷至今仍是清妓,年轻貌美之时,自然有人争相追捧。可在青楼之中,色衰便爱弛,那些在底层挣扎的女子,当初又何曾不是被人捧在掌心照顾?
心底的悲哀,在那一刻,便如藤蔓一般,滋生滋长。
念念从来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这个时候,也禁不住为青瓷伤感。她看向阿诗的眼神,她如何不懂?但也只能置之一笑罢了,若阿诗在这儿,能让她开心,那念念,倒是真心实意为青瓷感到安慰的。
就连十三王附她耳边,轻声来了句,“她对你男人有意思。”念念都懒得看他,只撇撇嘴,做出假惺惺的崇拜语气说,“真厉害,这都让你看出来了!”
十三王似乎没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屑,依旧洋洋自得,“那是当然,不倒在本王魅力下的女人,除非是瞎了。这姑娘眼里只有你男人,就像被猪油蒙蔽了双眼,已经是瞎了。我的光芒就算是太阳那般,也射不进去。”说罢,自己很惋惜道,“啧啧,实在是可惜。若是从了我,让我好好调教,应当更加出众。”
闻言,念念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二人亲密耳语之态,落入楚江诗眼中,确是另一番光景,格外刺眼。青瓷一曲结束,见楚江诗心不在焉的模样,又自始至终都未看自己一眼。那原本含情的秋眸中,此刻所剩的,便只有薄薄的凄凉。
三人离去之时,青瓷送到楼下,冲他们福了福身道,“今日青瓷服侍不周之处,还望三位爷见谅。若是觉得青瓷琴技尚可,以后若是烦心,也可来。听听曲儿。青瓷这里虽比不得爷府上舒适,但好在清净,尘世烦扰,前来解忧是再合适不过的。”
说着有心,听者无意。
楚江诗只是略一点头,还是十三王笑道,“这是自然。”
青瓷脸上不由略过一丝失望,但还是噙了浅浅笑意,送三人离去。
回府之时,楚江诗一路无话。齐琼不是第一次上街,却对什么都很新奇一般,时不时要和念念扯上两句。念念极少出门,见了好玩东西,忍不住要和他多说几句。齐琼脸皮虽厚,但人不乏幽默风趣,逗得念念时不时笑出声来。
可她笑的稍稍灿烂一些,齐琼脸上便会露出一丝猜不透的笑。这让念念心头大敲警钟,立刻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给这个十三王好脸色看。
想到这,念念不禁撇过脸偷偷去看阿诗。他沉默的站在那里,只听自己和齐琼说笑,却不发一语。
自从春夜楼出来,阿诗就始终不太高兴的样子。
猜测他莫非是嫌自己太过吵闹?念念尽量压低声音,可那压抑着的低笑声一传入楚江诗耳朵,反倒多了欲迎还就的勾人味道。
这下子,楚江诗的眉头,彻底拧成了个大疙瘩。
终于回到府上。
没了齐琼干扰,念念本想和他好好说几句话。可楚江诗却神色淡淡,最要命的,是他始终避着自己的视线。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让念念不知如何是好,却也不再烦扰他。
不多时,念念便找了借口,说去看老夫人,离了房间。
和老妇人闲聊了两句,摆弄了会儿花花草草,念念很快就走神了。她的心头却始终狐疑,刚刚阿诗的神色,明显不对劲,好像在隐藏着什么。
念念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难道。难道是因为刚刚见了青瓷的绝色,现在开始回味了?
家伙不如野花香,这是自古真理。更要命的,那青瓷对他也明明有意。
想到这儿,一股浓浓的醋劲便从心头升了起来。脑海中浮现出青瓷的脸,这张刚刚看起来还格外可人的样貌,此刻却变得充满了敌意。
从未有过的危机感,让念念一时惊慌失措。不由得脸色也瞬时变了,心里仿佛少了一团火,让她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住。
阿诗会喜欢青瓷?
是了是了!皇姐也是,青瓷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格又那样温柔和婉,阿诗不正是喜欢这样的人么?
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想到下嫁前小七说起的和离赌注。
有那么多人不看好他们。本以为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可如今,她那脆弱的自信心,却又被击得粉碎。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阿诗在想什么,她竟然一点都猜不透。
恍惚之时,却听老夫人叹息道,“唉。刘家三媳妇儿也真想不开,好端端的就要上吊,真是作孽哟。”
小喜在一边脆生生道,“还不是刘家三少爷不是个东西,硬是要娶房小妾,他爹不同意,他就养在外面。刘家三媳妇儿的面子都丢尽了,一时听说那小妾出自烟花之地,最是会糊弄男人,这下子急火攻心,可不是要上吊。”
老夫人也点点头,“男人啊,最不保险。不过也不能全怪刘家,刘家三媳妇儿嫁到刘家五年有余,肚皮里没动静。公婆不满也不是一日两日,若不是看她娘家势力还在,估计儿子纳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喜没说话,一边做绣活的小翠凑过来道,“听说那边小妾的肚子里有动静了,大夫去看,说是个儿子,这下连刘家老爷子也不管了。这两天刘家三媳妇儿一直哭着喊着要回娘家呢。”
“女人啊,还是得有个孩子才行。有了孩子就有了牵挂,刘家三媳妇儿不就是吃了这个亏。”
老夫人的一席话,重重砸在念念心上。
是了,孩子!
她下意识的摸摸平坦的小腹,心中隐隐的有了一个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