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斑驳。
楚江诗翻身下马,随着孙公公走在漫漫长街上。夏意正浓,蝉声切切,日头正好,也让人平白起了瞌睡之意。树荫下有丝丝凉意,孙公公引了楚江诗,走在浓荫之下,只觉得浑身舒爽。
西长街上的夏花开得总归太烈,姹紫嫣红一时,此刻也微微显露颓败之色。
楚江诗一身朴素的浅色夏衣,触目便是清爽,更显得眉目如画。乌发用玉环束于脑后,身上仅带了一个香玉如意节。
如今京中贵族子弟、富商巨贾皆喜好繁复华丽的装饰,精致细腻程度,有时连女子都自愧不如。他是武将,向来不喜好那些娘娘腔的玩意。这如意节,还是临出门前念念亲手给他挂上的。说至此,不禁想起刚刚念念的狡黠笑言,“我家阿诗天生丽质,赞美人都赞其‘肤色如雪,白玉无瑕’。现在有你一称,倒觉得这美玉有瑕疵了。”说罢,又自言自语道,“不妙,阿诗这般美貌,可别被富家老爷掳了去。本公主决定亲自护送你入宫,要蹂躏也是我蹂躏才行。”
他无奈,却见念念挑眉,回头冲小桃继续道,“驸马这衫子颜色也太艳了。小桃快去,挑最素最简朴的那件衫子来!”
想至此,连他都未察觉,自己已情不自禁,微微一笑。
孙公公回头,见楚江诗双目生情,自有一番温柔缠绵之态,不禁问道,“将军可是想到了什么趣事?”
楚江诗笑道,“公公见笑,只是刚刚想到公主的嘱咐了。”
路经百年老桃树。
楚江诗禁不住驻足,点漆的眸子遥遥望去,眸光闪烁。现在已过花期,桃树上硕果累累,还泛着淡淡的青色。忆起青桃滋味,不觉口齿生津,微微一股酸意在唇齿间弥漫。
他细细回味之余,却想到八年前的那个午后。
梳着双蝶垂髻的小小女童,仿佛依旧喜笑颜开的坐在树间。
那时爹爹请辞兵权,又将他送入宫中,他只是长公主的贴身护卫。长公主要看长街桃花,却不想先见到了她。玉露蹙紧了弯而细的黛眉,冷声道,“不成体统,只会给皇子帝姬们笑话,当真不知羞耻!女子爬树,若是放到民间也够人嘲笑了,堂堂公主竟然做不好这点表率,皇家供养,真不知父皇留着她究竟作何用!”
说罢,顿时没了赏花的兴致,甩手便要走。
女童似乎已习惯了这样的冷待,不甚介意,只是依旧笑嘻嘻的,“长姐说话好刻薄,这张利嘴,真不是先生所能教出来的。怪不得先生总赞皇姐呢,念念果真要向长姐多多学习才是。”
玉露气红了一张脸,怒瞪向她,但似乎怕降了身份,不再与她争论。只对楚江诗道,“你去找裘嬷嬷来!没用的下人,管教这种废物都做不成,明日秉了父皇,斩了算了。”
玉露带着薄薄的怒气,漂亮的小脸变的狰狞,语调中毫不掩饰丝丝阴毒。听到裘嬷嬷的名字,女童有一瞬间露出了恐惧的神色,煞白了一张洁净的小脸。
看到她的表现,玉露满意的扬起下巴,神态瞬间变得傲慢,带着胜利的姿态,嘴角絮着的笑意,看来竟有些残酷意味。说罢,玉露果真转身便走。她华丽的裙裾摩挲在草丛之上,走动时便有沙沙之声。
那时的玉露,便是这样,残忍的天真。她只知道念念宫中人人皆可欺辱,虽与她为血脉姐妹,但自己是极其不屑的。若要和自己分享,她永远不配。
玉露走后,楚江诗依旧垂手站在树下看着她,不发一语。
念念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灵动之气,她怯怯的问,“你不会去找裘嬷嬷告状的,是不是?”
他不动声色的蹙了蹙眉尖,表情淡淡,“我不会。”
“那你为何不走?”
“你从树上下来,我便走。”
念念这才恢复了笑容,“你放心,我爬了好多次了,伤不到的。”
说的人自信满满,听者却明显不信,“我记得,公主曾失足掉下来过。若没有被接住,恐怕要断了腿的。”
闻言,念念的眼睛和嘴巴一时间睁得大大的。
这般难以置信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好笑,让他禁不住多情却冷漠的眉眼里,也渐渐渲染了一份笑意。
“你。你还记得我?”
想记不住都难啊。
楚江诗清丽绝伦的面还略显稚嫩,一向淡淡的神情,此刻却俊眉舒展,笑意如清朗雪峰上的一抹耀眼雪白。
“臣记得。”
他也是那日之后才知道,原来她叫念念。那位出生却无封号,因其年幼无人庇护,下人也敢欺凌的公主。他听闻,她的生母曾经风光无两,在宫中势力如日中天,只可惜家道败落,被皇上怪罪,这才失宠。若没有那意外,在宫中,她应当也是一个被捧在手心,众人疼爱的公主吧。或者,若不是生在皇家,她应当会过的更加快乐轻松吧。
心中不禁弥漫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而想到如今楚氏一族的前途难卜,楚江诗也禁不住蹙了眉尖。
爹爹思虑,他不是不知。
历代君王兔死狗烹者数不胜数,若不是皇后外戚势力高涨,皇上忌惮,爹爹也难得重用。楚澜文武兼修,更是深谙此道,一旦掌有兵权,即便忠心耿耿,也难保皇上不会猜忌。因而才会将独子送入宫中,就算千百般不舍,若是皇上能因此放心,楚氏安宁,那自己也少了分顾忌。于人于己,都是好的。
楚江诗在宫中的第二年,爹爹调去齐国边境,后来同钰国作战两年,大胜归来。
那也是他在宫中的第三个年头。
那时,玉露正是如花年纪。
吾家有女初长成,在诗书琴技的熏陶下,她变成了所有人想象中的样子。雍容大方,贤淑温柔,总能得到一片称赞。而他,也崭露头角,众人都说他有大将之气,日后前途无量,不可小觑。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变成了少年英才,她变成了如花美眷?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看向她的视线中多了分爱慕?
又是从何时起,她总会不自觉的看着他微笑?
而念念,却总是如孩子一般,这每每让他失望。也许在他心底,他也是希望的,希望她能长大,能够保护好照顾好自己。
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可否能想到,这个孩子,今后会是他唯一的妻?
楚江诗一怔,却不敢再想下去。
“楚将军?”
听闻孙公公的声音,楚江诗回过神来,孙公公脸上堆笑,“将军,皇上还在等着您呢!时候不早了,要不。”
这楚将军究竟是怎么了,盯着这树出神出的这么厉害,这树上果子,可是出了名的酸啊。孙公公心里默默想到,却没有说出来。
身在宫中,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意识到自己似乎耽误了不少时间,楚江诗脸上微微露出愧疚之色,“公公说的是,我们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