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梁婕妤入宫已经一个月。
人间四月芳菲尽,她从来不喜这个季节的颓唐,每每总要起得较以往迟些。绿琮为她梳发,灵巧的指尖将乌黑的发丝盘成各式俏丽的发髻,她对着镜子,却总觉得不满意。
绿琮眉目温顺,跟着她已多年,颇懂得察言观色,看她兴致缺缺,极力想让她一展笑颜,“娘娘不如带这副如意珊瑚耳坠,娘娘皮肤白皙,这珊瑚最衬娘娘了!”
她不耐烦的摇头,“皇上既然不来,何须这么麻烦?”这珊瑚耳坠是她生辰时文清亲手为她戴上的,其中意义,不言而喻。她蹙了眉头,对绿琮吩咐道,“将这珊瑚耳坠包好,送到芳华馆梁婕妤那里去。”
绿琮想劝,“娘娘。”却被她冷冷喝住,“要你去你便去,皇上喜欢的人,有什么东西是不该得到的?就说本宫见她伺候皇上伺候的好,特意为她选的。”
绿琮低头应是,她柔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明黄色的掩映中,皇后透过纸窗敞开的缝隙,看她身后好似布满灰尘,渐渐觉得气闷。
彼时,梁婉柔还是个小小婕妤,住在芳华馆。和她同住的赵嫔年老色弛,气量狭小,很给她委屈受。妃嫔的住馆都由她安排,而这些心思,皇上不会知道。
他曾含糊问起芳华馆那样偏僻,为何要分给梁婕妤,她丝毫不慌乱,只温柔道,“婕妤妹妹身子不好,芳华馆那边静,且妹妹如今最得圣上宠爱,少些人打扰,对她身体是好的。”
一提起那个人,男人的眼中便渐渐浮出久违的光芒,他拍拍她的膝头,“婉柔的确不善应酬,还是皇后有心。”
她笑的美艳,心却渐渐冰成碎片。
傍晚,皇上没去梁婕妤那儿,却来了皇后宫里。绿琮笑着进来报喜,给了敬事房的公公不少赏钱,她岁不动声色,心里却也是高兴的。
那一夜,皇上在梁婕妤那里用了晚膳才过来,到朝阳宫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她将一头乌发披在肩上,斜斜插了一支木簪,洗尽铅华,返璞归真,却还是美的。面前的男人眉目如玉,一如几十年前大婚的那个夜晚那般温柔,一夜缱绻,她心中酸涩的想哭。
她总以为她是恨他的。
却没想到,只不过是一夜,那些尖酸的恨意,便溃不成军。
他唤她,“清荷,你这些日子又消瘦了。”他分明的直接抚上她的腰肢,她低喘一声,轻轻按住他的手,偎依进他的怀里。
这个时候,她只想和他这样静静的拥抱。
文清,文清。
黑暗中,她捉摸不透他的心意。
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人,太过温柔,三千粉黛为他轻狂,她们的荣辱,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我要如何,永远占有你?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
因为她深知,他立她为后的那一日,自己便已失去了争夺他的权利。
他的皇后,只能微笑,不能忌妒。
第二日,他兴致大起,为她描眉。
她已不是懵然不懂世事的少女,却依旧觉得害羞。
男子眉眼皆是笑意,拉着她的手道,“清荷,你的眉形适合柳眉,以后就日日这样画着可好。”她嗔笑他的霸道,心却满是甜蜜。
幸福的时间过得飞快,他马上要早朝了。
殿外的公公催了一遍又一遍,他才肯走。临走前,他附在她耳边说,“那对珊瑚珠婉柔很喜欢,来日我定寻到更好的耳坠给你。”
她怔住了。
那一瞬间,同床共枕的夫君只让她觉得陌生。
文清那般聪明,定是知道珊瑚耳坠对她的意义。有十日里,她只有一日才舍得拿出来带,平时都要仔细保存着。于她而言,那是深宫中唯一证明他们相爱的证据。
送给梁婉柔,只不过是她一时赌气,想要唤回文清。
结果他来了,来的原因,不是在乎,而是补偿。
抑或是怜悯。
她视若珍宝的东西,就这样成了别人的。而日后,她不管得了多么好的耳坠,永远都不会觉得比失去的那一副好。
文清,我以为你会懂,我珍惜的,是那时你我的情意啊!
可这份情谊,却被你送给了别人。
这一日,她强颜欢笑不让人发现她的异状,到了夜晚,文清果然去了梁婉柔那里。
她独自一人,坐在床上默默流泪。
直到天明。
她嫁给他时,只有14岁。
她的父亲,哥哥都是武夫出身,她自小生在将军府,也有一股野蛮霸道蕴涵在骨子中。当时东宫太子李文清体弱多病人人皆知,她知道父兄将她双手奉上,做那个不中用的太子妃时,她几乎日日都要大闹一场,最后几乎是五花大绑,才被送上花轿。
洞房花烛夜,李文清身子不好,没喝的醉醺醺的,步伐却已不稳。见到那双不断靠近的双脚,她厉声喝出,“别过来!”
将他吓了一跳,却真的没再过来。
她自小无拘无束惯了,早将婚嫁嬷嬷的嘱咐忘到一边,自己性急将盖头掀了起来。她打算的好好的看看自己未来夫君,若是个丑八怪,可定要喂他几拳!
盖头一掀起来,两个人都愣了。
少女乌发雪肤,黑亮的眼眸好似天空的星辰,凤冠霞帔,美的不似凡人。
李文清缓缓一笑,“原来你是这样性急的人。”
这一笑,于她而言,便是天下治愈疾病的良药,是她彻底沦陷的一汪深潭。
然后覆水难收。
文清书画造诣颇深,轻易却不动笔。皇太后严厉,他幼时爱书画,常常被皇太后训斥罚跪,直到现在,她也没见过几幅他的真迹。其中一幅,是他们新婚时他为她所做的画像,初得时还没有觉得稀罕,直到后来,愈发宝贵。
对她而言,这是后宫之中独一无二的恩宠。
梁婕妤入宫一年,一路高升,升至嫔位。在她亲自拟定的几个封号中,皇上选中了“怜真”,并赞道,“婉柔是至真至善,朕喜这个‘真’字,并且她身姿柔弱,的确楚楚可怜。”
她笑着应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说话不再用“你我”相称?
怜嫔受封,文清亲自作画。
和一年前初入宫相比,她丰盈了不少,却依旧如少女一般动人。宫中的女人老得快,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那些被遗忘的妃嫔,也曾承宠,如今却也寂寞的发黄。
她在凤座上紧紧握住拳头,她是后宫之首,她永远不会沦落到那一天!
画作毕,她假意的笑,众人都在笑。
就连那画中的女子,笑意也似是假的。
这样的日子,只要喜庆便够了,谁会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虽疲惫,却也渐渐深谙此道。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她渐渐老去,怜嫔却依旧年轻。
她的眼中蔓延着冰冷的悲哀,她斜睨着众人,看他们如小丑一般夸张的悲欢离合。
那个曾经会哭会笑的少女,已经死在了宫廷。
那个许她一生一世****的少年,也如白驹过隙,转眼不见。
她转过身去,以为自己会哭,却恍然想起,14岁的宋清荷,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