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带到了花厅,有人给他上了茶,便都退了下去。过了好一会,他才又听到脚步声,进来得是紫竹,她的后面跟着几个丫鬟,手上都托了托盘,上面放着早餐。在紫竹的指示下摆好了饭菜,向陆熙宇行了礼,丫鬟便都退了下去。
紫竹向外张望了下,突然小跑到他跟前,低声道:“夫人一会就到。”也不等他回应,便挺胸抬头,端着大丫头的架子出去了。
陆熙宇忍不住笑了,有种久违的温暖在心底升腾起来,而紧随而至的却又是莫名的心酸,那笑最终成了苦笑。
笑容未落,他已经听到缓步而来的脚步声,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不自禁整了整衣。抬头时,诺姻已经到了门口。
她今天穿的是深紫的宽袍,其上以金线精绣大朵牡丹,乌云秀发挽起,坠金玉瑶钗,精心描绘的妆容,厚重浓丽,一眼望去,雍容华贵又威严天成。
陆熙宇眉峰几不可见的皱了下。
明明是俩个完全不同的人,怎么会又看错呢?
她怎么可能会是“她”?
随着诺姻进来的,还有安宁。陆熙宇看到安宁便站了起来,一切杂绪抛开去。
“还没吃早饭吧?一起吧。”诺姻在饭桌旁坐了。
安宁被嬷嬷抱到了诺姻边上坐好。
陆熙宇略沉吟,过去在安宁另一边坐下。
三个人便开始安静的吃东西,诺姻偶尔会给安宁夹些小菜,孩子也不抬头,都默默吃了。
吃完莫名又各怀心思的一顿饭,下人们撤了碗筷,诺姻叫了声安宁,拍拍自己的腿,孩子犹豫了下,低着头爬了上去。诺姻抱住他,低头握住他的小手翻看把玩,话却是对着陆熙宇说的,“这么早来找我,有事?”
陆熙宇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安宁的武业,我来授。”
诺姻笑,“怎么?要每天看到孩子,看看我有否虐待?”
陆熙宇知道论口舌之利,他是万万及不过她的,也不与她缠绕,只说自己的目的。“若可以,我想安宁跟我住。”
诺姻看了他一眼,把安宁抱到了桌子上,与自己平视,柔声问:“安宁,想跟爹爹住,还是跟母亲住啊?”
孩子紧搅着手指,习惯的咬住下唇,低着头不说话。
诺姻将他的手指轻柔的捋顺,握在手里,抬起他的头,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我们小安宁可是男子汉哦,不可以如此懦弱,更不可以没主见。”
掌心的温暖,给了孩子安定的力量,他看着眼前的笑脸,虽然浓妆艳抹,却还是那么好看。
她会抱他,会给他的伤处涂药,会看着他笑,会柔声对他说话,会同他一起吃饭,还会在夜里把他颤抖的身子抱进怀里轻拍。这些娘不会,爹也不会,
她说自己要叫他母亲。母亲的怀抱很暖,很软,还很香,有花的香气,还有阳光的味道。
有母亲真好呢!
“我……我跟母亲住。”
诺姻开心的亲了下安宁的额头,把他抱进怀里,挑眉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着陆熙宇。
啊!母亲亲他了呢!孩子抓紧了母亲的衣襟,把头埋进母亲的颈窝。
陆熙宇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无语凝噎。
安宁与他不亲,他是清楚的。这些年他从未亲近过孩子,甚至,很多时候,他都不记得自己有个孩子,已经是个父亲了,他对孩子是陌生的,而孩子对他,也同样如此。可是才几日的功夫,孩子怎么就跟她如此亲近了呢?让他更没想到的是,怎么看都是精明干练,持重肃穆的人,竟对他做如此孩子气的挑衅。
“我授安宁武业。”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诺姻想了下,“好吧!但你不能带他走,只能在这里授课。”
这是他孩子不?是他孩子不?陆熙宇想大声质问,可形势比人强,他只能妥协,“好。”
小小的孩子,却在诺姻怀里嘀咕了句。
“什么?”诺姻没听清楚。
孩子稍稍抬了点头。“为什么一定要学武功?”
诺姻没想到孩子会这么问,但还是出于本能的答:“强身健体,学得好还可以成为江湖豪侠,拯救苍生。”
她想,小孩子都有英雄情结,这么说可以激励他上进。
孩子咬了下唇,鼓起勇气说:“我不想当豪侠。”
诺姻这下上心了。陆熙宇也不禁盯着孩子看。
孩子被盯得怕了,又埋回头去。
诺姻把他抱正,让他看着自己,考虑了下,柔声问:“你不想学武?”
“嗯。”孩子点头。
“那你想做什么?”
孩子犹豫了又犹豫,在诺姻鼓励的眼神下,终于说:“我跟母亲学。
啊?这下诺姻也吃惊了。“为什么?”
因为所以人都听母亲的话,所有的事都是母亲决定了就算。爹不敢违背,娘不敢违背,他看见的所有人,都不敢违背母亲,那么母亲所学的就应该是最强的,他要学习最强的东西,这样就不会被打,被骂,被当为棋子。虽然很多事他还想不明白,可是,他要变强,向母亲这样,一呼百应。
可是这些话他描述不出来,组织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母亲最厉害。”
诺姻有一瞬说不出话来。他要追随强者!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个孩子有着超出同龄孩子的成熟和敏锐,长大必非池中物。
教养这样一个与自己关系复杂,又非同寻常的孩子,不知是福还是祸。
孩子半天没有等到回答,又开始紧搅手指,米珠般的牙齿咬住下唇,泫然欲泣,却强自忍着。
诺姻瞬间心软了。摸摸孩子的脸,温声道:“母亲所学,皆商贾之术,你随母亲学习,将来便只能做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商人自来地位低下,遭人鄙夷,无论如何是及不上仗剑天下的英雄受人尊敬的。你,想好了么?”
孩子无论多聪明,思考也是有限的,那些大道理他不懂,因为不懂而单纯,反而执着,“恩,跟母亲学。”
诺姻去看陆熙宇,有征询的意思。
陆熙宇默了片刻,有些怅然的道:“我小的时候,爹娘都是由着我的性子的。如果你不嫌麻烦,就教他吧,也许大些,想法会不一样,到时再做理会。”
诺姻便溺爱的揉了揉安宁的头,“好,那么从今日起,你就入了母亲的门,做母亲的徒弟。”说着不禁笑起来,“我啊从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收弟子,这个……入门总得有训诫。”她略想了下,道:“你既入我门下,为师望你勤奋刻苦,持之以恒,将来能承袭师父的衣钵。正所谓无奸不商,为师望你将来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当世大大的……奸商。”
陆熙宇瞠目。哪里有这样训诫弟子的?可看到诺姻满脸满眼的笑意,他也不禁莞尔。这个看似成熟稳重的夫人,骨子里实在是调皮得很。
小安宁却是一字一句记得牢靠。在幼小的心灵里确定了自己一生奋发的方向——成为大大的奸商。
劣师是如何误人子弟的呢?看诺姻就知道了。
她误导完小小孩童,突然意识到自己未来不轻松的日子,也不想某人太闲,遂道:“安宁,虽说你拜了母亲为师,但陆家以武为基,实不可废,你还是要学武的,这样,每日就学两个时辰好了,就当强身健体。”说着一指陆熙宇,“你要每日按时来教,不能有所懈怠。”
诺姻并没有给安宁另外安排住处,而是把自己卧房旁边的屋子重新收拾了一下给他住,并开了个门,把两个房间打通。
安宁上午去飞云山庄自设的文院,有专门的老师教他课业,中午回来跟诺姻一起吃中饭,下午陆熙宇教他两个时辰的武功,之后他便可以自己去玩了。可是他却并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去玩,而是跑到诺姻的书房,安静的坐在一角,就那么呆着,如果诺姻不在,他就拿出书本,复习上午老师教的东西。这样过了两天,诺姻意识到,这个孩子是等着她来教,那一天戏言的拜师,孩子却是以着无比认真的态度来面对。可是诺姻太忙,有太多的账目需要她过目,有过多的事需要她处理,还要隔三差五视察各处产业,更有诸多合作商户需要应酬,她是真的没有时间去教导一个孩子。后来,她就安排了紫竹,先教他简单的数算和打算盘。安宁学得很认真,也很努力,并且,每日的课业,他一定等着诺姻亲自过目了才会安睡。有的时候,诺姻忙的太晚,回去时,就见孩子趴在她卧室的榻上,睡着了,而手中还会紧握他的作业。诺姻想把他抱回去睡,一动他,他立刻就会醒过来,抓着诺姻的衣角,把作业高高举起来。诺姻于是认真的检查他的课业,可往往还没看完,孩子已经又睡着了,而他的小手却是抓着诺姻的衣襟不放。
诺姻便只得把他抱到自己的床上,让他与自己同睡。孩子半夜里会惊醒,闭着眼睛流泪,把自己蜷缩成虾米状。诺姻便一遍一遍的把他小小的身体打开,搂进怀里轻哄,他这才会慢慢睡得安稳。早上诺姻起得早,孩子也会跟着起来,怎么哄也不再睡了,一定要和诺姻一起吃早饭。
孩子是安静的,很少说话,但却很固执,用沉默和行动表达自己的坚持。这是一个让人不得不心怜的孩子。
诺姻是真的心疼又喜欢。而孩子似乎也格外的粘她,无法,诺姻只得在午饭后,挤出点时间哄着他睡上一觉。要不然,孩子总是跟着她的作息,小小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呢?如此数日,诺姻白天忙碌,晚上又睡不好,精神也有些不计,人也瘦了不少。她想来想去,觉得陆熙宇作为安宁的父亲,不用白不用,而且要尽其用。
所以,她逮了个机会,堵住教完安宁要走的陆熙宇,理直气壮的吩咐,“除了教他武功,你得负责照顾他,晚上你赔他睡,中午负责哄他睡觉,还有,检查他课业。”想了想觉得这样达不到“尽其用”的效果,附加,“还有赔他玩。”想到安宁安静不贪玩的性子,改口道:“带他玩。”
“带他玩?玩什么?”陆熙宇懵了。
“爬树、摸鱼、掏鸟窝,呃?诸如此类,你们男孩子不就那些玩法吗?哄他高兴不就得了。”说完,趾高气扬的退场,回去之后,觉得自己的回答怎么那么怂呢?实在是有失自己威武形象,遂撤了安宁随身跟随的从人,决定彻底奴役陆熙宇,找回场子。
晚上忙完了,诺姻准备回房休息,一进门,发现陆熙宇竟然坐在自己榻上,一惊非同小可。“你怎么在这?”
陆熙宇也是万分尴尬。“安宁一定要等你回来。”
诺姻目光下移,这才注意到他怀里抱着睡着了的安宁。
“他睡着了,你就抱他去睡啊!”
“他要让你检查课业。”陆熙宇也是万分无奈,抬起了手。
诺姻愕然。看怪物似的看着陆熙宇,须臾,心里就骂开了:这个直肠子榆木脑袋不会转弯的呆子大笨蛋。
深呼吸了下,她努力以波澜不惊的口气说:“你看过就好了。”
陆熙宇却是十分为难,“可是你才是他师傅啊!”
诺姻忍不住抚额。天啊!这极品怎么就让她遇上了呢?
“放下吧,明早我会让人给你送过去的,抱孩子去睡吧。”
陆熙宇踌躇着道:“抱去我那里吗?可是有点远,天还很冷,我怕安宁会着凉。”
诺姻听他这么一说,意识到陪睡这条似乎有点难度,可是连续的晚上睡不好,她也确实有点受不住。
咬咬牙,狠狠心,她道:“要不,你在隔壁睡吧。”
陆熙宇转头看了看两个房间相连的门,突然红了脸,嗫嚅,“这样,不太好吧?”
诺姻本来也不好意思,被他这么一说,更难为情了,就有点恼,过去一把抱过安宁道:“你回吧,安宁还跟我睡。”想了想又道:“明早你早些来,看能不能哄着他早上多睡会。”
陆熙宇“哦”了声,转身向外走,到了门口,不知怎地,却停了下来,回头正看到诺姻轻柔的把安宁放到床上去,拉过被子盖严。
诺姻转头,见他还在,不禁拧眉,“你怎么还不走?”
陆熙宇犹豫了片刻,方低声道:“我想问你,你跟灵玉兄妹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诺姻讶异的看着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陆熙宇看她神色,解释道:“我虽然迟钝,但灵玉兄妹如此明显的回避,你安然的态度,我怎么可能一点猜不到。他们想重建燕府声威,需要你的帮助吧?而你也需要牵制他们的筹码,所以,你才要安宁的是吗?”
诺姻看着他沉静得样子,突然怒从心头起,冷冷的道:“你想问,我在这场交易中得到了什么好处是吗?你一定很纳闷,是什么天大的好处,让我如此尽心尽力照顾这么个孩子是吗?”
陆熙宇沉默。
诺姻怒极反笑,慢慢走向他,“陆熙宇,我真是小瞧了你。你明明猜到了这么多东西,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骨肉作为棋子卖来卖去,而袖手旁观,我该说你伟大,还是冷血?”
陆熙宇辩解,“你对安宁很好。”
“好就能改变他是棋子的事实吗?你就如此心安理得吗?你就是如此做父亲的吗?”诺姻突然觉得彻骨的悲凉。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孤寂而悲凉的半生命运。
天下的人都是如此做父母的吗?用他们看似合理又不得已的理由,左右孩子一生的归属,自私的决定他们一生的命运。她的父母如此,燕灵玉如此,陆熙宇竟也如此。安宁比她更可怜,至少她还知道父母做的那一切还是出于爱她,而安宁却是真真正正的一颗棋子,无人爱惜的一颗棋子。
“如果我对安宁不好呢?你要怎样?”她站到了他的近前,逼近他的脸,一字一字咬牙切齿的问他。
陆熙宇看着她眼里喷涌的怒火,局促不安,“我不知道,因为没发生,所以没去想。我……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可是我欠灵玉的,欠你的,都太多,我以为让你们各自得到想要的,就算是些补偿。我也不知道除了纵容,我还能做些什么?”
诺姻的情绪显然很激动,伸手捏住了他的手腕,紧紧的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补偿?想要的?我想要的,你已经给不起了,永远也给不起了,你知道吗?”
陆熙宇艰难的吞咽了口唾液,喉结上下滚动了下,突然抱住诺姻,低低的近乎哽咽的道:“我知道,你嫌弃我,我做错了一件你最不能原谅的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诺姻揪着他的衣襟,本来是要挣扎推开他的,可是也不知怎么的,竟然没动。发生了的事,无论做多少补偿,都回不到无垢的过去了。不原谅就注定困守其中,痛苦矛盾挣扎的活着。
她其实比谁都渴望原谅他。渴望他的靠近,他的怀抱。可是他一直不来,一直在距离以外沉默着。她总是在心里骂他木头、呆子、笨蛋。
其实,他心里都明白吧?看似呆笨的人,给他足够的时间思考,他是什么都能想得透彻分明的吧!可是为什么他就是不靠近她呢?
因为,不爱吗?
如同一道惊雷,突然炸开在诺姻的脑子里,轰得她心肺俱碎,五脏六腑都疼。她抬起头,就那么直愣愣的看着陆熙宇,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疼还是疼。
她那般的表情,也惊痛了陆熙宇的心,他抱紧了她,把她的头压进自己的胸膛,轻声道:“你做我的夫人,我做你的丈夫,虽然不能像夫妻那样……情深意浓,可是,我们像亲人一般互相照拂,好吗?我会尽量,做一个丈夫能做的一切。我们……虽然不像所有夫妻那样……同住,可是我也绝不再沾染任何女子,你就把我当作紫竹、福伯一般的家人,放在那个位置,行吗?”
诺姻闷头在他怀里,鼻端都是他身上阳刚的味道,心底苦涩蔓延,不甘的抬起头和他对视,“心里只放我一个人?”
陆熙宇怔愣了下,然后承诺,“我会努力忘记她,只放进你一个人。”即使不能爱,即使只在亲人的位置,也只她一个人吧,如此对她才公平。
“她?”诺姻眯起眼睛。
陆熙宇想,既然坦诚,那就彻底一点好了,“我年少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一直不能忘记。”他郑重的道:“从今天起,我会忘记。”
诺姻紧紧盯着他,手贴上他的心口,“你心很痛吗?”
陆熙宇还没有说话,她就接着说,“你脸都白了。”
陆熙宇别开目光,用力道:“我会……”“做到”二字还没有出口,就被诺姻打断了。
“她是谁?”
陆熙宇摇了摇头,低头从腰间抽出一把十分古旧的箫,用力握了下,递到诺姻面前,“这是她的东西,由你保管吧!”
诺姻看着那箫,看着他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节,许久都没动。
陆熙宇低低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我找不到她的人,所以没办法物归原主。”
诺姻突然道:“你留着吧,如果忘不了,就放在心里吧。那般住进心里的人,也许一生再不会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