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太医来报,说十三爷的病情加重,已是积重难返之势,请皇上务必有心理准备。
胤禛听了之后,久久未曾起身,呆呆的坐在那儿,案上的折子晕出一大块墨迹。我上前从他手里取下毛笔放好,轻声道:“去看看吧。这么担心着,去看看也好。”
他揉着眉心,没有应答。
“十三爷这些年,也是知道的。你去看看他,有什么未了的事,替他都安排好,免得他自己操心,不得安生。”
这对生死兄弟之间的情谊,是外人无法深入体会的。
打小的不离不弃,相伴相依。他的温情,十三的恭敬,早已经不再是君臣和手足能够一言概括的。
“蕙宁,你可曾怨过我?”他突然沉声问道。
我不解,随即有很快想明白了。当初的蕙宁同十三爷是青梅竹马,感情颇深。何况康熙还有一道赐婚的圣旨。只是后来我的到来,突生了诸多枝节。想起竹林中初次所见那面如冠玉的男子,是何等的潇洒和不驯,却又已经恍如隔世。
那是多久多久的以前了。
“我只知道,有些事情是没有回头路的。何况,如今这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说道。要埋怨,我也只能埋怨老天,何苦让我过来,经历如此诸多的周折。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是何等凄美却又幸福万状的神话。
胤禛抬头看我。我忙拭去眼角的泪水,挤出几分笑意道:“难不成是你如今后悔了?”
他猛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握得我有些疼,便想要挣开,他却死死攥住不松手。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即便是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做。”他面色清冷,眼睛里生出一抹柔情,凝视着我。我也笑着摇摇头。只怕再来一次,我未必还能像当初那么笃定的认为,穿越时空,换得来多少幸福。
胤禛还是决定去看十三。不仅去,一连去了许多天。过了晌午便出宫,直到宫门快下匙才回来。
我总是笑着送他离开,又静静的守在门边等他回来。知道他眼神中的探寻,却一直假装看不见。我不能去见十三爷,至少现在不能。我有太多的惶恐和不安,这些都不是我想让他看到的。
一天,胤禛前脚离开后,我便打发了喜环,独自前往玉沁阁。
看守的侍卫见着我,虽有为难之色,但还是让我进去了。自打定下婚期之后,宝儿便一直被变相的软禁在这里。
好像小孩子们长大了,就非要同父母作对似的,争一个输赢。
宝儿哭过,闹过,以死相逼绝食过,最后也只得承受这一切。
玉沁阁内很安静,仿佛无人居住似的。穿过拱月门,又走过一条细长的甬道,在花园的一角,找到了宝儿。她失神的坐在秋千架上,一旁两个宫女正低声的同她说着什么。宝儿呆呆的望着远方,似乎全然忘我。
两个宫女见我进来,便要跪拜。我忙挥挥手让她们先离开。她俩有些担忧的看着宝儿,远远的退到花园尽头,目光还是落在宝儿身上。
我走到她身后,替她轻轻推动纤绳,秋千荡了荡,便听见宝儿说:“求求你们,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声音有说不出的痛苦和寂寞。我心中一痛,忍不住从身后抱住她,眼泪落在她的发丝中。
“姑姑——”
宝儿没有回头,任由我抱着。
她的身子异常消瘦,宫装下仿佛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皮囊。这紫禁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个个好端端的人,为何最后都要走上这一条路呢。
当初的纵容和宠溺,让她有了一个看似美好的童年,却在眼下都成了水中花。
我抱着她,努力不再让眼泪滑落。
“姑姑,你是不是来带我出去的?姑姑,不然把怡然居让给宝儿住好不好?宝儿也要像姑姑一样,住在哪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宝儿低声细语,语气是难以消磨的苍凉。
“宝儿,也许姑姑的话,你如今听不进去。可姑姑还是要说,嫁出去,离紫禁城远一点,离这皇宫远一点,把这里的事都忘记了,好好的过日子。”
“姑姑,宝儿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皇伯伯不肯答应,哪怕只是做四哥的——”
“宝儿!”我扳过她的脸,迫使她看见我眼底的怒气。可瞧见她脸上的泪花,只得化作无声的叹息,“何苦呢?”
“四哥答应过我的。他答应过我的。他说过的!”她眼底的执拗让我无言以对。我要怎么劝她,要怎么让她明白。
“留在这皇宫真的那么好吗?我们为什么要把你远嫁,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弘历他已经娶妻生子。他已经不再只是你的四哥。他还是皇上的四阿哥,是大清朝的四阿哥。”我咽下那句未来的主子,继续说:“你要知道,弘历现在有嫡福晋,将来还会有侧福晋,有其他的妻子,甚至是很多很多的妻子。而你呢,你要的他早已经给不了。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这里,远远的离开,再也不要回来。知道吗,永远也不要再回来。连想也不要想。”
宝儿挣脱我的怀抱,离开我几步之距,面色有些扭曲的大声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我为什么就不能留下来!四哥答应过我的,他只会对我一个人好,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四哥!”
我伸手欲拉她,却被她挥开。
“宝儿——”
“姑姑!皇伯伯不也是待你极好的。这些年,你躲了六年,皇伯伯再没有其他的妃子。皇伯伯对你就——”
“宝儿,那你看看我,你看看姑姑现在的样子,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姑姑为什么把自己关了六年,为什么连你也不见!”
宝儿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转,只是一瞬间,她便扭过头去,道:“那是因为七弟——”
我深深的吸口气,道:“是。是因为佑儿。因为佑儿我不得不这么做。为什么不得不!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困起来!宝儿,你再好好看看,看看这紫禁城,看看这皇宫里,有几个女人是真正的幸福的。你的脾气,你的秉性,你能够容忍吗?他有福晋,有其他的妻子,这些你忍得下去,你吞得下去吗?每回新人进门时,你能做到笑脸相迎吗?看着别的女人为他生子,你还要笑着恭喜,你能做到吗?你不能!因为你从来都不知道,他不是你的!他是这大清的,是皇上的!”
“他今日或许能念及旧情善待你,日子久了呢,古往今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再往近的处说,你在这里苦苦熬着,苦苦守着,甚至以死威胁皇上。可他呢,他依旧过着他四阿哥应该过的日子。陪着他的福晋笑,哄着他们的小儿闹。这些,你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真的能置之不理?”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将你远嫁?那是因为知道,你在这里不快乐,只有离开,也许有一日,你还能像从前一样快活起来!他们疼你宠你,换来的是什么,是你无边的,莫名的恨!你在恨我们,恨我们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们经历过,我们是一路跌跌撞撞过来的。所以才不想你再碰得满身伤。”
“那个疼爱你,纵容你,宠着你的人是大清的皇上!他大可以把你捆了塞进轿子。甚至把你嫁到边疆去和亲。可他没有,他和你十三叔挑来拣去,想破了脑袋才选定了这么一个人。为的是什么,是想你快活,好好的活下去!你又做了什么,宝儿,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十三叔时日无多,却最放心不下你!你可曾想过他!可曾想过,那个人甚至可以砍掉你的脑袋!宝儿,他们对你的宠爱和纵容,不是你用来伤害大家的借口。你就是要这么回报他们吗?”
脑袋轰轰直响,心里压着的石头愈发显得沉重。
我好像是在说宝儿,又好像不是。
也许,这些话是要说给自己听的。
我望着宝儿微微耸动的肩膀,只怕自己一时气急,语气重了些,唤来那两个宫女,好好守着她,便出了玉沁阁。一出门就看见侍卫们跪了一地,胤禛负手立在门前,怔怔的望着我,眼神犹如一汪清泉,透着丝丝入骨的凉意。
我走上前去,不管不顾一地的侍卫,伸手蒙住他的眼帘,道:“不许这么看着我!”
他想要挡开,我仍是坚持,整个人伏在他的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来。
好累,真的好累。
我们都没有多少时间了,为什么依旧不懂得珍惜?
非要等到失去后再追悔莫及,妄想再要个一万年吗?
一阵窸窣声,侍卫们尽数散去,空空的长道内只余下我们两个。
我伏在他胸前,真切的感受到这个男人给予的温暖,聆听着他的心脉跳动。松开手,发狠的抱着他,一口咬在他的肩膀处。他疼得吸气,却没有推开我,只是低声的说:“到底谁是属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