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雍正八年。春。
怡然居。
一大早天空淅淅沥沥的飘着小雨,我推门出来,远远的便听见弘佑和冬竹的争执声。大体上弘佑要出去,冬竹不肯放行。喜环见我已起,便侧身过来说:“姐姐,佑儿又闹着要去后院子。”
“让他去吧。”
听见我发话,弘佑摇着木轮椅,滑下的斜坡,打个弯儿,便绕到后面去。
冬竹嘟囔道:“姐姐,外面下雨呢。我去给佑儿撑伞吧。”
“不用了。他已经大了,该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我低头理了理粗布钗裙,挽起袖子,开始一天的准备工作。
冬竹还想说些什么,喜环朝她看去,微微摇头。
两人随我走至蚕房,给蚕宝宝添置桑叶。
一晃已经六年过去。
有时候觉得时间真的过得很快。不过是天气热了些,又冷了些。飘了几场雨,又落了几次雪。一年又过了一年。
弘佑见见长大,刻意隐瞒的话,他未必真的听得进去多少。
第一次抱他坐上轮椅,教他如何使用时,他才三岁。三岁的小儿,睁圆了眼睛问我:“娘,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们一样用自己的腿走路?”
那时,我尚能揉着他的头发,温和的笑着告诉他:“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孩子的腿还不能走路。等你长大了,足够强壮时,便可以了。”
如今看来,他已经渐渐不再相信这样话了。
弘佑很聪明。读书识字,样样不差。随着年龄的增加,他约莫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本想再瞒他几年,眼下看来是不能了。
为了方便他轮椅的出行,怡然居内没有任何石阶,都被改成了缓坡或者滑梯。唯一的一处台阶便是在那扇门下,高高的四层台阶,比他都要高出一大截。前日夜里,我们都睡下时,他独自爬上台阶,想要从里面将门闩拉开。门闩太高,他够不着。
等我们发现时,他靠在木门上睡着,一只手还遥遥的伸向前方。
将他抱回房里,他浑身烫得厉害,拉着我的手问:“娘,佑儿真的不能出去吗?”
我怕他真是病着了,便安慰道:“等你睡醒了,娘就领你出去。”
他睡了一夜醒来,那扇门已经被木栅栏死死的遮蔽起来,便再不肯与我说话。这两天一早起来,便自己去后院发呆。
我对他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快用午膳时,弘佑还没回来。我撑伞去后院找他。
怡然居真的很大,沿着院墙绕一周也要走上半天。若他真的有意躲起来,一时半会儿,我还真找不到他。
可他没躲,坐在凉亭内,双手托腮,望着雨水,不知再想什么。
我唤了他两声,他才转头过来,微微一愣,道:“娘,你怎么来了?”
我走进亭子,蹲下身。他并未淋雨,眼睛里却湿答答的。胸腔一窒,我也红了眼睛,伸手摸上他的膝盖。这六年,用尽了一切办法,翻遍所有的医书,可还是毫无办法。他的双腿从四岁那年,便再未生长过。一开始还会用厚布遮挡,后来发现,怡然居从无外人进出,索性也就晃着空荡荡的裤管。
“娘,佑儿又让你担心了。”
“佑儿不喜欢这里吗?”我问道。
他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这里的一花一草,我都很喜欢,因为是娘亲手栽种的。还有喜环姑姑和冬竹姑姑,我都很喜欢。佑儿只是想去外面看看,看看就回来。”
“可如果佑儿去外面看了。发现还是这里最好,又要怎么办?”
“那样,佑儿就回来。以后再也不提出去的事,惹娘不开心了。”
我将他抱在胸前,低声道:“不,娘很开心。娘的佑儿终于长大了。娘只是希望佑儿知道,娘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佑儿你好。”
六年了。弘佑已经七岁,他的记忆中,始终只有三个人。我,喜环,冬竹。
我常常也问自己,那一道木门锁住的到底是什么。是弘佑缺乏的父爱,还是我入骨的相思。我们在一片天空之下,抬头看到的也是同一片明月。六年来,我们不曾见面,不曾通信。我们明明生活在同一个时空内,却又恍若两个世界。
最开始,还担心又或者期盼着他会突然冲进来,大声的质问我。
慢慢的,也就只能这样,日复一日的过下去。看着弘佑一天天长大,而我一天天苍老下去。没有盼望,就不会有绝望。
我知道,怡然居再大,也还是关不住弘佑的。他是他的儿子,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脉。爱新觉罗家的鲜血注定是轰轰烈烈的。我担心着弘佑出去之后会遭遇的一切,又暗自猜想他出去之后面对他时的场景。
六年了。他和我一样,孤单寂寞吗?
就在我思前想后,犹豫不决时,怡然居的木门,六年来,第一次被人叩响过。
不是叩,是砸。
木头一样的东西砸在门上。挣扎声,吵闹声,越过墙头,钻进耳里。
已经是深夜。弘佑睡在一边厢房内。听见吵闹声,喜环和冬竹也穿好衣裳,一脸惊魂的立在我身侧。我安抚喜环,让她先去扶弘佑起来,再带他过来。
门外点着火把,照透了半壁夜空,愈发显得墙内的阴暗和潮湿。让冬竹点上灯,我坐在正屋内。弘佑转着轮椅过来,一张脸上写得全是惊喜。我别过脸去不看他。
“娘,你为什么不开门?姑姑,快去开门啊!”
弘佑叫着。喜环不敢动,只是望着我。弘佑摇着轮椅要离开,我一把抓住他的椅背,不让他移动半分。
弘佑瞪着眼睛,正欲说话,墙外顷刻安静下来,窸窸窣窣是人脚步移动的声音。弘佑也楞住了,涨红着一张脸,仿佛屋外的脚步是他最后的希望般。
我手心一片汗湿,猛然起身,吹灭了火烛,对喜环说:“都回屋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娘——”
“姑姑!你为什么不肯见我!姑姑!姑姑!姑姑——”
屋外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叫声。那一声一下子就钻进我耳朵里。身子不稳,又跌坐回去。
喜环快步上前扶住我道:“是宝格格!”
宝儿的哭喊声突然又近了些,她一下下的砸着门,喊道:“姑姑,你见见宝儿吧!姑姑!求求你见见宝儿吧!姑姑!姑姑!”
“娘——”
“喜环,去——去——开门吧!”
喜环急忙飞奔去开门,冬竹扶住我,步步往外走去。我拍拍冬竹的手背,让她去帮喜环。
两人合力推到栅栏,将门闩从门上取下,门便被人大力推开。一个白裙长衫的少女跌跌撞撞进来,却立在院子中央,不敢靠前。
我低声唤道:“宝儿。”
她这才惊醒,飞奔过来,扑到我怀中,紧紧的抓住我的衣衫,哭叫着:“姑姑,姑姑,姑姑——”
越过姑姑的肩头,见喜环和冬竹已经跪倒在门边,一抹明黄的长衫已经迈进院子里,火光映衬下瞧不出他脸上的神色。他的每一步如同踩在我心上,却很快顿住脚步。
“宝儿,随朕回去。”他的声音极冷,如同从冰窖里穿过,不带一丝温度。
“不!我不要!我不要!”宝儿听见他出声,身子愈发颤抖得厉害,几乎是要缩进我怀里。
“娘——”
弘佑突然出声。他原本一直呆在暗处。屋子里又未点烛火,不过只是个影子。
他摇着轮椅出来,火把的光亮将他完全曝露出来。他到我身边,看见我怀中哭泣的女孩,拉着我的裙角说:“娘,她是谁?”
胤禛已经快步走来,低头望着弘佑,话却是对我说的:“弘佑怎么了!”
弘佑却诧异地望着他,说:“咦!你认识我!娘,他们都是谁啊?”
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可宝儿又抱得太紧,便要唤喜环先带他下去。不过只是一瞬间,胤禛已经将弘佑抱起,手摸在空荡的裤管上。
“弘佑到底怎么了!”
弘佑的腿疾在我带他进怡然居之前,年嫔就已经知道,难道他会不知?
如果他是故意装出的,那为何神色如此慌张和痛惜呢。
弘佑以为他是对我发火,揪住他的衣服道:“不要凶我娘!”
我只觉得一片混乱,恨不得立刻晕厥过去。可脑袋却又是清醒得厉害,先将宝儿从身畔拉开,回身去抱弘佑,让他松开揪住衣服的手,再将弘佑放回轮椅中,唤来喜环先推弘佑下去。
弘佑本来还有怨言,许是见我神色不快,只是怏怏的回头望了眼胤禛,乖乖下去了。
又领着宝儿进屋来,见胤禛还站在院子中,便问:“不进来吗?”
他脸上全是怒气,不动身子,双手垂在身侧,地上留着长长的影子。风一吹,烛火微晃。
见劝不动他,只得问宝儿:“都已经这么大了。怎么哭哭啼啼的呢?”宝儿却跪地上,拉着我的裙子说:“求姑姑救我。姑姑,您就让宝儿留在这里,宝儿愿意陪着姑姑。姑姑,求姑姑成全!”
我还未出声,只听见胤禛道:“不行!来人,将宝格格带下去!”
还想护住宝儿,见两个老嬷嬷一左一右,快步进来,从地上拉起宝儿,便要往外去。我上前一步,正欲挡住,胤禛已经侧身拦在我身前,瞪着我,一字一句道:“朕还有话问你!”
“宝儿她——”
“朕问你!弘佑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