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送我回怡然居时,还缓缓说道:“此事你放心,我一定会彻查的。皇阿玛适才已经下旨要放了她,却不料想还是迟了一步。”
我手脚冰凉,只觉得一层层面纱正被掀起,我已经快要接近中心的位置了。整个身子好像已经站在了墙外,却忽然发现并没有门。
更何况,里面的风暴未必是我能承受的。
桑娘的死十分蹊跷。康熙怒不可遏,下令让九爷和十爷着手彻查此事,又杖责了看守的侍卫。那日靠近下四所的宫人也一概锁拿审问。我因是同九爷十爷一起进去,自然在嫌疑之外。康熙却又追问我如何会出现在那里。
我自是不能照实说。眼下无从知道,康熙是否真的已经知晓雨蝉就是桑娘这回事。只道当初塞外时,同雨蝉微有私交而已。
康熙显然不信,语气淡然的质问道:“雨蝉伺候朕这些日子了。朕自然只道她的脾性,你何时同她有交情的。”
康熙并不是在问我,他只是表示了他的怀疑而已。
康熙示意九爷和十爷先行出去,又让李德全在门外把守着,微微从软榻上歪着身子道:“你可知朕为何治她的罪的?”
我摇摇头,打量起康熙的神色。康熙面色苍白,唇角已经全无血色,天子的神气却是一点也不减。他高高在上的坐着,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康熙喘着气道:“雨蝉素来精通岐黄之术,朕的心疾也是她一手照料。朕知她信她,她却背弃朕,妄图加害朕!”
我不敢答话,只是低头听着。
康熙又道:“就是杀她百次也不足为过。”康熙不再是咬牙切齿,更多的是被背弃后的苍凉。接着又说:“你的汤药也是她一手调理的。你如今可知道了?”
我猛得抬头看向康熙,难道一直以来他什么都知道?
不可能,那汤药有问题的事情只有我和翠珠知道,翠珠是如何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康熙似乎很满意我脸上的惊愕道:“连朕的银针都试不出的药引,你却知道,苏尔佳-蕙宁,你到底是谁!”
我磕头伏在地上道:“奴才不知道皇上所指何事?”地板冰凉一片,却敌不过头顶的雷霆风暴。果然,“啪”的一声,一只茶盏落在我身边,碎了一地。康熙怒喝道:“你不说,就料定朕查不出来了是不是?”
我心里一阵冷笑,别的事情不敢说,我是谁这件事,铁定了是查不出来的。查出来又怎样?斩首示众?如今这样下去,必将是生不如死,倒不如早早解脱了好。
康熙冷笑道:“苏尔佳-蕙宁,把头抬起来!”
我抬起头,眼底的冷意却是散不开,叹了口气道:“皇上,是要滴血认亲吗?”
康熙神色一变,伸手抓起本折子朝我扔来,不偏不倚刚好砸在眉骨上,只觉得眼皮上一热,鲜血便流了下来。我懒得去擦,僵直着身子,一瞬不眨的盯着康熙,字字如珠的朗声说道:“皇上就算是今日杀了奴才,死的也是苏尔佳-蕙宁,我额娘也活不过来!更不会有其他人活过来!”
康熙猛得直起身子,三两步走下台阶,封住领口将我拧了起来,道:“你当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你?”他已经是盛怒之下,我若是真在往死里钻也明白,下一句可能就是一道置我于死地的圣旨。
叹了口气道:“死了的人一撒手便是解脱,可活的人却偏偏画地为牢。额娘若是泉下有知,定也不会快活。皇上何必如此执着在一个死人身上,放眼望去,能让皇上宽心的大有人在。而我额娘,身是苏尔佳府上的人,死也是苏尔佳的鬼,皇上……”
康熙手下用力,将我推倒在一边,怒喝道:“住嘴!给朕住嘴!”
我爬起来,又恢复跪倒在地的姿势道:“皇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全在皇上一念之间。一念之间恩重如山,一念之间遗祸万年。大清江山该交到谁的手里皇上最清楚,何必寻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们这些奴才身上。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信命认命。皇上贵为天子,难道不知人定胜天?嘉颐格格无端获罪所为何,八爷为何屡屡招祸,皇上,……”
康熙由不得我再说下去,抓起架子上的宝剑,伸手便刺了过来,白光闪过,我已经闭上眼睛,但求一死。
李德全却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一把抱住康熙道:“万岁,不能啊,不能啊。”
九爷和十爷一直候在殿外未走,只怕早已经听到里面的争执声,只是碍着康熙的盛怒不敢进来。这会儿李德全一喊,两人都冲了进来。九爷飞身护在我身前,十爷也跪在一边求情。
我已然是没有惧怕,直着身子道:“皇上千古贤德圣君,孰是孰非,怎会看不清这里面的错乱关系。皇上,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这皇宫变成深牢大狱,处处飘散着冤魂才罢休吗?皇上,他们都是您的儿子,不是您的敌人。今日死了一个雨蝉,往后还有多少个雨蝉要防备着,这难道才是皇上要的结果?”
“嘡啷”。康熙手里的利剑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隔着三百年时空遥遥的对我一指,颤抖着嘴唇道:“三日后,滚去蒙古。朕活一日,你一日不得归返。”说完,便被李德全搀扶着走出大殿。
九爷伸手过来扶我,被我轻推开。我自己慢慢的爬起来,伸手抹去眼角的血滴,冲他和十爷一笑说:“不碍事。死不了。”
十爷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我:“你替八哥求情了?”
我摇摇头道:“没有。不过是求死未成而已。”
九爷拉住我的袖子,神色有些凄惨道:“蕙宁,你说的是真的?”我依旧只是摇摇头,挣脱了他的手,一步步朝朝大殿外走去。至少那里有阳光,至少那里有足够我喘息的新鲜空气。我能做的已经做了。
康熙大帝?
人无完人罢了。他也只是个人而已。
一个迟暮的老人,某天醒来,忽然间发现身边全是敌人,没有半个可以信任的人。铺天盖地的恐慌瞬间淹没了这个有点变态的老头子。
当初清史老太拖着肥硕的身子,在讲台上唾沫纷飞的讲述这段话时,立刻有所谓的“保皇党”起身反驳。老太微笑着,翘起兰花指,端起茶盏浅尝一口,让那位同学义愤填膺的表达完自己的愤怒后,淡淡的请她坐下,反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皇权”,然后慢悠悠的道来。
“在众多的历史小说中,康熙的皇二子都几乎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形象,然而事实非也。不说其他,单指康熙,如果皇二子真的才能浅陋,那也是康熙的责任,胤礽可是康熙一手调教出来的。当然大家也可以说结果和理想有出入。康熙对他也给予了厚望。然而一废太子之后,少了太子这层屏障,康熙很明显的感受到了威胁,对自己皇位的威胁。这些威胁不是别人的,是来自自己的儿子们。所以,一废太子时,各个阿哥几乎都被圈禁责骂了一番。可没过多久,却又全被被放了出来,几个年长的还被封王加爵,夸的夸,赏的赏,一副其乐融融,和气腾腾。
“然而,这一举动却发人深省。康熙没有急着追究皇二子的失德,反而将全部注意力朝当时的八贝勒投去,虽没有全面开火,但胤禩显然招架不住。康熙这样无非是为了证明自己才是皇权的主宰。在清楚胤礽的所作所为之后,依旧立其为太子,希望能让其抗衡八爷党。但很快,胤礽又让他失望了,他以为这个能很好控制的儿子居然偷窥他,甚至动了谋逆之心。面对着扶不起的太子,虎视眈眈的八爷,还有深不可测的四爷,康熙不得不另选他人为自己所亲信。
“他很快选定了一个人。十四阿哥,胤祯。他既是八爷党的重要人物,又是四爷的同母亲弟。再没有比十四阿哥更值得他扶持,并且在短时间内不会有异动的。他亲近十四,封他为大将军,让他统领千军,一时间风头无人能敌。连满朝称贤的八爷也只能望尘莫及。
“然而,养虎终为患。十四对康熙的示好并不轻易信任。先是,十四自个封自己个为王,自称大将军王。后来,远在军中,他仍旧安插眼线在康熙身边,打听康熙的动静。儿子们对皇权的热衷,让这个心高气傲的父亲沉默了。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消停。”
在回怡然居的路上,我一直不断的回想起老太的那番话,并且同自己如今所处的事实对照。难道,当初老太的推测都是正确的?
九龙夺嫡很大程度上是在康熙默许的情况下发生的?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只是康熙没有料想到他会死得那么早而已。
十一月份,具体是哪一天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康熙与我的争执很快成了皇宫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热门话题。白日里往往还会有闲来无事的宫人到怡然居外张望的,翠珠烦不胜烦,索性关了院门。我知道她心里不快活。前日我一脸血淋淋的回来,只差没把她给吓死。这边皇上又草草下了圣旨,一脚就要将我踢出皇宫。
按规矩来说,我今日应该可以见到阿玛和姨娘的。可惜,这宫里的规矩是康熙定的,别说见了。我从日出等到日落,连只苍蝇都没有飞进来。
翠珠已经自作主张将她认为该带走的东西都打包好了,怡然居里处处可见扎得紧实的包裹。我只是贴身收好几张信笺,呆坐在窗边,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发呆。
终于可以离开这皇宫了,我居然感觉不出半分悲喜来。
该来的,不该来的又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