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后,天空又飘起了雪。
本来还可以勉力支撑着,到此时,已经半个身子麻木不觉,又饿又冷,脑袋也跟着昏昏沉沉。翠珠来寻过我一次,应该只听说我被罚跪在这里,远远的躲着不敢让我看见。我见她抵着红墙边擦眼泪,又直了直身子,好让她不要担心。可等她一走,全身的体力都消耗干净,索性趴在雪地里。反正都是湿了,也不介意再多一块。
等听见有脚步声靠近时,才支撑起脑袋,见九爷弯下身子,蹲在一旁,冲他挤出一丝笑容说:“九爷吉祥。”
他苦笑着说:“免了吧。”
我点点头,又挪了挪身子,眼见着身边不大的一块雪地都被自己压平了,觉得好笑。
他问:“都这样了,还知道笑。冷吗?”
我呵着手,却没有半分暖气,对他点头说:“冷。”
他一愣,道:“知道冷,就去给皇阿玛求个情。皇阿玛不是真的要责罚你的。”
我反问他:“求情?怎么求。告诉皇上说我不应该在园子里打雪仗,还是说我不应该跟一屋子奴才打雪仗?皇上要罚就让皇上罚好了,都跪倒现在,再去求,好丢脸哦。”
他笑说:“知道丢脸,早干嘛去了?翠珠那丫头一直跟着你,疯惯了。可春桃是娘娘身边的人,也是知规矩的,怎么到你手上,一个个都……”
“露出了本性是不是?”我笑问他,“我不知道皇上会去秋池的。要是知道,我保证乖乖待在屋子里,抄书念经的。”
九爷叹口气,说:“所以宁可嫁到蒙古,也不愿回来?”
我说:“不是没嫁成嘛。以后就别提了。”
九爷突然一扫我身后,直起身子,淡淡的道:“四哥,十三弟,你们来了。”又低头对我说:“皇阿玛差不多也该消气了,回去让翠珠备了热水,去去寒气。”
我冲他点点头,笑送他离开。十三爷已经三两步过来,伸手就要拉我起来,我腿上无力,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有些气恼的推着他道:“皇上没让我起来呢?”
十三爷僵着脸,不动声色,打横把我抱了起来,身后四爷喊了声:“不可,十三弟。”
十三爷一扭头说:“四哥,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总之,我不能让蕙宁就这么在这儿跪着。皇阿玛要是怪罪下来,四哥就说什么也不知道。皇阿玛既然不肯下旨,就由不得我管不管了。”
我伸手推推十三爷的肩头,小声说:“十三爷,还是放我下来吧。”
十三驴脾气上来,一扭头说:“不放。就是皇阿玛来了也不放。”
我捶了他两下,骂道:“野蛮人,你是要害死我啊。你想抗旨不尊也别拖着我,你是皇子,我说白了什么也不是,皇上归罪下来,第一个掉脑袋的可是我。”
十三瞪着我,一字一句的说:“皇阿玛绝对不会砍你脑袋的,因为……”
“十三弟!”
“十三阿哥!”
德妃在宫女的搀扶下从永和宫里急忙忙走出来,见十三爷还抱着我不松手,柳眉一挑,怒道:“老十三,你怎么这么糊涂,还不赶紧放蕙宁下来。”
老十三紧了紧手,打定主意,谁的话也不听,硬着头皮对德妃娘娘说道:“额娘,这事您也别管了。老十三一人做事一人当,决计不会拖累别人的。”
四爷冷哼了一声,对身后的小厮道:“把格格拉下来。”
老十三是有气力,可怀里还抱了个我,三两脚踢开两个太监,可耐不住人多,被抱住身子,手一松,将我放下,我腿上没力,站不稳,被四爷接了个满怀。他扶稳了我,轻声问:“没事吧。”
我摇摇头,耳边传来老十三气馁的声音道:“四哥,让他们放了我。”
只见两个太监抱着十三爷的腿,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膊,狼狈极了。四爷扬扬手,太监们松开十三爷,他有些不好意思看我,低头生闷气。
德妃娘娘让两个宫女搀着我,身子还没动,就又听见康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语气已经是降到了冰点,说:“一个个真是好得很啊。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上!”
我跪着上前挪了两步说:“皇上,此事与娘娘无关,是奴才熬不住冻,惊扰了娘娘。是奴才该死。”
康熙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人,目光从四爷身上晃过,缓缓的说:“你是该死。将苏尔佳-蕙宁关进大牢内,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得探视。朕倒是要看看,还有会愿意陪她一起的。”
十三爷正要上前,被我一眼瞪了回去。
从康熙身后走出两个太监,就要过来拿我,十三爷突然起身,上前两步,跪在皇上脚下说:“皇阿玛,大牢天寒地冻,蕙宁如何熬得住,难道皇阿玛忘记……”
“老十三!”康熙怒喝一声,果是天子威严,一喝之下,周遭只剩下几股沉重的呼吸声。康熙又道:“将十三阿哥幽禁在阿哥所内,不准其在宫里随意走动。”
那两个先是来拿我的太监又转身朝十三爷走去,要架十三爷却被他甩开,他昂着头对他皇阿玛说道:“儿臣遵旨!”
我望着十三爷离去的背影,和身旁纹丝不动的四爷,脑中一片空白。
康熙五十九年的春节,我居然是在牢中度过的。
好在有人早先打点过了,除了饮食大不如前,倒也没受什么委屈。只是牢中地低阴湿,寒气极重,每每刚刚合眼又被冻醒了。这具身子怎么说也是金贵着长大的,如何受得住冻的,两条腿怕是保不住了。小腿起初酸痛臌胀,慢慢的,蔓延到了全身。我只得日复一日的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希翼着顶窗半寸阳光过活。到开春时节,常常有麻雀飞过顶窗,有时稍作停留,叽叽喳喳半晌,复又飞去天边。
天边,远方,天际之南,太阳以西。此刻看来是多么美好的词语,如今只能用来想象,想自由的模样,在接近全盲的日子里,想象是唯一的出路。
李德全那日将我押进牢中,一边叹息的说,皇上本来已经打算赦免了我,也不是什么杀头的大罪,可碰巧过去,见我和十三爷拉拉扯扯,十三爷又说不该说的话,惹恼了皇上,没有办法,只得将我先关了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回想那日的种种,总觉得有人暗中设计好了一切,不过是等着我们一步步的走进他的计谋之中。
可到底又是谁呢?
难道是真的一直不言不语的八爷吗?十爷没有这样的才智,九爷离开也是前后脚的事。余下的只能是八爷了。
可八爷要设计我,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我在怡然居里随便一项,罪过都要比打雪仗大得多,就是要我脑袋搬家,也只在是否有心之间。
只怕是,此人并不是真的想要置我与死地。他是想要将我同一切隔绝开,割断我同外界的联系。我想不明白的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脑袋里突然闪过一张冰冷的脸,心里惊讶不已,恨不得将那张脸从自己的眼前抹去。
难道是他……
他的棋局已经准备收官了吗?
还是真正置我于死地的不是八爷,而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