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秋,阿玛从江南回来,一并回来的还有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名唤桑娘。桑娘与我同年,生得江南水乡特有的新鲜模样,腰若浮柳肌赛雪,加上举手投足间都难掩书卷气,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女儿。阿玛却只说回京的路上,见她身世可怜才买下的。
倒是姨娘误解了阿妈的意思,以为阿玛要收房,还张罗着出个院子来。阿玛却将桑娘给了我,做我的贴身丫头。我却并不喜欢她,不是因为她生得样子好而嫉妒她,只是她浑身散发出的气场,让人很不适应。那一双机警的眼睛,骗不过我。她就像是只羽翼未满的雏鹰,急切的想要飞去更高更远的天空。阿玛的府邸困得了她一时,困不住她一世。
翠珠就更不喜欢她。起初翠珠嫌弃她碍手碍脚,后来翠珠又埋怨她什么事都揽下来,弄得她都快失业了。
我常常坐在院子里瞧着她,忙进忙出的,什么事都抢着做,说是要感激我阿玛的救命之恩,哄得除了翠珠外所有下人的好感。翠珠就愈发不喜欢她。
一日,我领着翠珠想去街上转悠,刚出院门,桑娘抱着雨伞追过来说:“格格,这天说不准就要下雨,您稍把伞带上。”我望着头顶的骄阳,怎么也不像下雨的样子,便没搭理她,跟翠珠一前一后的逛起来。可没过半个时辰,天空居然真的下起瓢泼大雨,我们两个窝在茶馆里,差点淋成落汤鸡。后来还是碰到刚巧路过的九爷,顺道送我们回府的。
阿玛在礼部未归,姨娘张罗着九爷换身干净的衣裳,他委婉的拒绝了,立在廊下,望着院子里的雨水发呆。
我收拾好,正欲去谢谢他,见到如此美景,免不了看出了神。
九爷一身湖青色短袍马褂,同这场骤雨几近融做了一体,如画如诗,让人不忍心惊扰了他。
我在一旁偷偷打量着他,他一转头看见我,直冲我微笑。桑娘捧着雨披追过来,刚好看到这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没好气的让她先回园子里去。九爷笑着摇摇头,从桑娘手上接过雨披,步步朝雨水中迈去,待走至中门,却突然转身,不知是看我,还是望着我身后的桑娘,淡然一笑。
翠珠说像桑娘这样的人简直就是妖孽。我深有同感。对她的厌恶是日盛一日。我同大哥抱怨,大哥尽说我是无理取闹,桑娘哪里不好了。
我却也是说不出她哪里不好了,有些人,一面之缘却就能认定了讨厌无比。
大概我和桑娘八字反冲吧。
乌图偶尔回府,见到桑娘也是喜笑颜开。我常把玩着他从前送来的小玩意儿出神,那一次打他,我并不懊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远离。乌图性子阴柔,表面上对谁都客气有嘉,可一转身那眼底的寒意怎么也掩饰不去。每每望着他不经意散发出笑容,心里阵阵慌乱。
所以德妃娘娘说让我入宫时,我便立刻收拾妥帖,坐着轿子进宫去。阿玛笑说干脆让我自个跟皇上说入宫做宫女得了,省得娘娘三请四请的。
做宫女嘛,我可没想过。那么多的规矩不说,尔虞我诈,掺杂其中,只怕我还没学出个几分,脑袋就已经落入黄土了。
德妃娘娘一如既往待我,康熙虽然面色上瞧不出什么,不过他不寻我麻烦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我知道,他们的宠爱一方面是因为我机灵乖巧嘛,更多的是,在他们面前,我依旧只是个没有心计的丫头,不为权利,不为争斗,最多也就是开口讨些赏赐而已。他们要一份单纯的天伦之乐,这是皇家没有的。当然,我也给不了,全不过解闷而已。
我如今还住在上次进宫的园子里,德妃说是让我自己便宜。我便自己张罗简单布置了一番,一切从简。夕玥笑说,我把好东西都藏了起来,弄得屋子里清清淡淡的。
既然住在永和宫里,遇见老四和十四是再所难免的。十四爷到处说我是为了躲府上的一个丫头才避进宫里的,惹得德妃娘娘笑话了我好久。老十四无所顾忌还说回头跟桑娘请教一番,学学治我的高招。他哪里知道,我怕的不是桑娘,而是桑娘存在的意义。这跟现代的核武器是一个道理。核能源好好利用是造福万民的,可一旦核泄漏的结果是任何人也承担不了的。桑娘就是那核能源,只是如今我没有想到如何利用她而已。
姐姐如今也是极少进宫的。伊尔根觉罗氏我倒是见过两次,挺着个大肚子,紧紧挨着十四爷身边,怎么看怎么腻歪。论漂亮她肯定不及姐姐的,可眉眼间透出的浓浓母性却是难以掩盖的。十四爷待她却也不如外界传言,只是当着德妃娘娘的面,做戏的成分多而已。好几次,十四爷从永和宫里出来,见我立在那,打发着福晋先走,估摸是有话要说,都被我寻着法子避开了。
四爷也是常来,总是带些自己亲手种下的果蔬,还有弘历。不过是才六岁大的娃儿却一脸少年老成,紧跟在四爷身后,生怕出了差错。德妃不待见四爷,却是极喜欢这么孙子的。每回拉着弘历的手问东问西的,跟寻常家的祖孙并无差异。我每每乘着他们母子僵持着答非所问时,拖弘历出院子,他也不敢挣脱,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阿玛,直到四爷点头才敢挪步。
我托着他的脸,不让他挣开,笑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涨红着小脸说:“阿玛说你是皇爷爷亲封的宁格格。”
“错。”我赏了他一个板栗道:“我是苏尔佳-蕙宁。你得叫我姑姑才行。”总不至于让他喊我姐姐的,否则老四白白占了我便宜。
小弘历眨巴着眼睛,疑惑的打量我说道:“为什么?”
我再次赏给他一个板栗道:“跟着姑姑有肉吃嘛。”
他小脸一抬,显然不受诱惑。我寻思着又说道:“那姑姑问你,你阿玛是不是每日让你跟师傅学习,可你阿玛责罚比师傅又重得多?”
他面色一暗,声音低了许多说:“你怎么知道的?阿玛常说我愚钝,再不勤勉,将来就是朽木一根,难成大器的。”
我摸摸他小脑袋安慰他道:“姑姑看你一点也不愚钝,将来一定能成大器。不过你得答应姑姑一件事,可好?”
他却是一脸谨慎,退后一步说:“我还没答应叫你姑姑呢。”
我了个去。老子不好骗,连个瓜娃子都这么难搞,真不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我扳过他的脑袋,管他是将来的谁,照着脑门子狠狠的亲了下去,拍着他脸颊说:“我给你盖了章,你就得叫我姑姑的。知道嘛!”
小弘历伸手擦擦额头上的口水,冷静的说:“那你说吧,要我答应你什么?”
我露出笑容,看着他说:“这个不难,以后你每次见着我,只要不是在皇上和娘娘面前,你都得叫我姑姑的。知道吗?”
弘历想了想,小声说:“搁我阿玛面前也要叫?”
我一挑眉毛说:“废话,那是当然的,就是要叫给你阿玛听的。来,好侄儿,叫一声听听。”
弘历退后几步,乖乖的跪在地上给我行了大礼,嘴里喊道:“弘历给姑姑请安。姑姑吉祥。”我乐呵呵的拉起他,照着脑门又要亲下去,弘历却死活挣扎着,手指遥遥的指向我身后,嘴里说:“姑姑,我阿玛来了。”
一回头瞧见四爷站在身后,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对着弘历说:“还不过来。”弘历也不再敢多看我,抬腿跑到他身边,弓着身子,静等责罚。我上前一步说道:“四爷,方才我跟弘历说笑,是我的不对,同弘历无关。要是责罚,您就责罚我吧。”
四爷并不答话,只是对弘历说道:“你既然认她做了姑姑,日后入宫需得请安才是。”
弘历回道:“孩儿知道了。”
说完,一对父子再没看我一眼,一前一后的走掉了。我却是一脸高兴,我现在这般年纪,等弘历将来上位,也不过是正值壮年,有了这个靠山,还怕没好日子过。
姑姑?乾隆的姑姑?不错,不错。
十月底,皇太后从行宫回宫,宫里又热闹一番。德妃娘娘少不得要过去请安,次次都领着我过去,皇太后已是迟暮之年,坐不到一会就打盹,对我似乎也不在意。我也就安分守己,待在园子里,免不了唉声叹气的。
这日,我正乏得在园子里绕手指完,一个小公公跑进来,气还没喘定,就说:“格格,万岁爷要见您。”
康熙要见我,所为何事?
到了门口,李德全候在门外,见我过来,低声道:“格格,万岁爷正在里面等着呢。”我心神不宁,问了句:“公公,皇上这么急着见我,是什么事?”李德全摇摇头,推门让我进去。虽然外间光线浓烈,可乾清宫内忽明忽暗,康熙坐在高位,左手写写停停,偶尔蹙眉沉思。我立在门口,他也半日未查。
直直的走过去,低声道:“皇上吉祥。”
康熙停笔看向我,道:“来了。找了你半日,又跑去哪里了?”
我回说:“奴才在园子里不留神睡着了。”
“过来,替朕磨墨。”
我乖乖的走过去,低着头,握住碳柱仔仔细细磨着,心想,他该不会这么急着找我就为这事吧。果然,康熙一抬头,恰逢我正在走神,笑问:“哑巴了?在想什么啊?”
我摇摇头,说:“奴才没想什么。”
康熙搁笔,瞪着我说:“好了。我还不知道你这丫头的心思。别在这里奴才不奴才的。我问你,你阿玛可跟你提过你的终身大事?”
我又摇摇头,急忙说:“皇上,奴才……蕙宁还小,不急着呢。”
康熙微露几分笑意道:“这会又是不着急了。也对,早几年把该着急的全着急完了,这回可是把心都搁肚子里放着。宁丫头,可还在置气啊?”
“蕙宁不敢。”
康熙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沉默了几分,又对门外唤了声,李德全进来,立在厅下。康熙说道:“李德全,前些时候西域进贡的那些糖果可还有?”
“回皇上,您赏了不少给各宫主子尝鲜,还有一些的。”
“都赏给这丫头吧。”
不多时,李德全捧着食盒走了进来,康熙示意我自个打开,我掀了食盒一看,心里一阵雀跃,呵呵,这不是别的,正是现代遍地是,古代难觅得的巧克力豆。一粒粒包裹在锡箔纸里,静静的躺在食盒内。我剥了一颗,见图案是菊花,又剥了颗,是梅花样,忍不住拿在手里把玩着。
虽然我本人对巧克力不是十分感冒,但是眼见这个,还是觉得亲切万分。有种他乡遇故友的感觉。
康熙见我半天未动,道:“怎么,不喜欢?”
“不是,可喜欢了。只是觉得这些图案好看,吃了多可惜啊。”
康熙点点头,吩咐我自个捧着食盒先下去。我一路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园子。把食盒放在膝盖上,一粒粒剥开来看。可一下子又犯愁了,正值十月,这玩意儿怕不要多久就会化掉了。我又不能送出宫,让府里人也尝尝鲜。突然想起个小娃儿来,便收好,寻了个阴凉处放着,想等下次弘历进宫来,再拿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