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要活着,便不会有太多的安逸跟平淡,因为幸福只是生活里的过客,生活则是各种困苦的温床。活着就是人不断地证明自己有多坚强的过程。那些整天为无聊的事情而操心的人是多么幸运啊,因为他们没有什么需要操心费神的大事可劳神的,遗憾的是幸运的人总是不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2015年冬,李家爸妈因为买了保险,便被安排去做了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结果李家爸爸被检查出了前列腺里有个肿瘤。这个结果几乎要把这个胆小的老人家给吓死了,虽然现在也并还没确定良性还是恶性,也还没有进一步地确定病情。
“我这不疼也不痒的,能有啥毛病啊?别是他们整错了吧?”李家爸爸问,是还怀着些侥幸的心思的。
“错是不能整错,估计您这也就是个良性的您才没啥感觉呗!”伍哲安慰着他说:“您这么大岁数了,咱还是慎重点,既然查出来有东西,那咱就彻底检查看看吧!”
这件事对伍哲来说同样是个巨大的压力,他也才刚回老家伺候完偏瘫的老爸,回到大连也还没过上几天稳稳当当的日子呢,心又被这一个担忧给提起来了。
伍哲能做的,只能是各种奔波跟操劳,他带着李家爸妈,奔波于各种检查、化验,往返于医院的各个窗口,他跟李萱商量了,凡是检查出来的感觉不太好的结果都一律不告知二老,伍哲跟李萱一方面担心病情的最终结果,另一方面也顾虑着二老的精神状态,在还没有确定病理之前他们只能是不断地安慰跟鼓励。但是随着CT、验血验尿、穿刺取样等一系列检查项目跟检查结果的显示之后,医生跟伍哲和李萱遗憾地表示,大体上已经能够确定是恶性的,手术是必须得做的了。
一向对病理医理没有任何概念的李萱被这个结果给吓到了,触不及防的冲击感让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茫然无措。李萱没有哭,却也说不出话来,就只是在走廊的椅子上呆呆地坐着,有种别人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其实人如果能够像动物一样地活着应该能轻松些吧?!父母对已经成年的儿女不应该有过分的呵护跟照应,毕竟父母终有一天会离开儿女的,如果对父母没有过分依赖的,那么对于父母的离世在儿女的内心里便也不会产生致命的打击,这样儿女的生活也不会因之产生巨大的变化。这样看来,有时候不爱反而能让人更好地活下去的。
此刻的李萱感受到自己距离死亡从没有这样近过,病虽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但对老爸的切身感受让她也觉得就跟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一样的。人从来都知道生命的完结是个必然,却从没想过真正面对它的那一天,也无从设想那种感觉,甚至也一直都认为那是一个遥远的未来,而且大有永远也不会来的意味似的。所以人们总会抱怨厄运是个非常不礼貌的,从来都是没有任何预兆地想来就来了,就那么大喇喇地突然而至,让人措手不及又难于接受。怕,用来形容此刻的心情似乎已经不是很准确的了。不甘心么?放不下么?似乎还有好多要做的事被这突如其来的现实给中断了,就好像筹备许久了的表现突然被通知计划取消了一样!此刻李萱的内心里满是悲戚愁苦的,她愁苦的是什么呢?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么?心灵没有依托,无所慰藉么?死亡面前,一切真的都变得渺小了,李萱在心里绝望又痛苦地呼喊着:“我能拿什么面对你,即来的死神?”
更可悲的是,那些还热爱生活的将死的人,会为了一道阳光,一片绿叶而感到留恋,会莫名地感动跟叹息,那是对生命的眷恋啊!
这个时候的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呢?钱么?没钱确实能更添加愁苦,可是有钱也不能遏制这愁苦。那么对玄学的信仰呢?临时抱佛脚的虔诚能有多大的神效?其实信仰教会人的一直都只是养生的文化而非神玄的奇迹,也许真正能拯救人的灵魂的是淡泊的生命态度。
一切愁苦的根源都是因为不够强大,也许每个人都有必要用一生的时间和经历来筹备这一刻的面对。
李萱看着医院里熙来攘往的人群跟他们脸上愁苦的面容,她想着医生们徒劳的努力,想着这一群不知道是为了病患还是为自己而聚集在这里的人们,这些都让李萱感到无聊跟烦躁。
她感到人从生到死也不过就是两个目标交替追求跟实现的过程:生存,是人在婴儿时期追求的目标;在身体逐渐强壮起来之后的青少年时期,目标则转换成了对精神的追求;当人的精神建树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便是开始找工作、赚钱,而目标也再一次巡回到对生存的追求当中了;之后人在物质跟精神的交替追逐中迎来了自己的大限,一边用此生积累的物质试图挽救,一边也用一生积累的精神能量尝试面对。其实人在面临困难或死亡的时候,也只有精神的信仰跟建树才会成为人拯救自己的良方。这样看来,人这一生也不过是在生存跟精神追求中往返奔波着的而已。
中国人对神总是带有乞讨意味的,提出要求后便期待神祗的降福,伸出手去等着事情的突然改观,其实神对于人的意义更像是一种指引,更多的奇迹还是得靠自己的选择跟力量才能达成的。对于人类来说,想要的也从来就不是谁给的,而只能是自己去拿的。就像强壮的心总能看到希望和光明,孱弱的灵魂永远伴随着胆怯、担忧,满眼无望,实际上结局往往取决于我们看到的结局的样子。退一万步讲,死,谁知道那不是另一个开始呢?!
为了避免患者的情绪对病情的影响,伍哲跟李萱对李家父母尽量隐瞒病情的严重性,他们俩绞尽脑汁地对精明又略懂些生理病理常识的李家妈妈做着各种蒙骗糊弄的努力,然而对于可能的恶劣后果,又不能一点都不顾虑,所以稍微的心理准备还是必须的,李萱跟伍哲也只能是劝慰似的给李家妈妈打着可能是恶性肿瘤的预防针。
“妈,你可要有点心理准备啊,我爸这病还没确诊,一旦手术后大病理出来,真的就确定是恶性的,你也得坚强点,我爸的心理重心都在你身上,如果你扛不住,他肯定就垮了!”李萱故作轻松地对妈妈说。
一向精明李家妈妈听明白了女儿的话外之音,她被这突来的意外惊呆了,无论如何她也料不到传说中的癌症竟能落在她的头上。伍哲以为他的这位平日里强势自信的岳母会表现出对命运的反抗情绪来,他预备着李家妈妈的痛哭或者歇斯底里的咒骂跟抱怨,然而都没有,李家妈妈呆愣半晌,接着竟表现出了令人意外的镇定出来,她眼里含着泪对女儿说:“没事儿,摊上了咱就治,我不能多想了,我得精神点儿,我倒下了,你爸也就没指望了!”
对自己的病情尚不知情的李家爸爸的精神也是差极了,出于对手术的恐惧跟对自己身体的担心,也还有对越来越老越来越弱的健康前途的忧虑,他变得絮絮叨叨,神经兮兮,更像个孩子似的需要别人的安慰跟呵护。李家妈妈像棵救命稻草似的被李家爸爸紧紧握在手里,被依赖着也被蹂躏着,片刻分离不得。
身处绝境时,只要有一线希望,人们就会因此而感到幸福,这不是懦弱,这是生的愿望。人的这种挣扎,也是顺应生命本质的。人跟动物一样都是在危机中生存着的,那危机,是死的威胁其实也是生的条件。只是,何必让自己那么孱弱,该自己承受的是怎么也推脱不掉的,示弱便是期待别人的施予,结果也只不过是把至亲的家人给折磨得更厉害罢了。
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一定会经历些痛苦的,却不是每个人都能从这痛苦的历练中实现蜕变,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性格支配着的而已。
李家爸爸在生病的时候变得益发难以迎合,似乎他内心里所有的郁结必须的找出个渠道尽快发泄出去才行,但是可发泄的渠道又是明显地不太充足,他便一味地只对家人发难,攻击对象竟也还包括了伍哲甚至是小欧,现在的他懦弱得几乎是需要有个愤恨的对象才能过得下去了似的。
病态的身体往往造成病态的心理,软弱无能变得更加理直气壮,自命不凡却不见得有所收敛,对打击的无力招架一并波及到对自己言行的懒得控制。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一旦脱离理智的约束,便会肆意地攻击人类的头脑,让人变得人格分裂似的不可理喻。多年隐藏在身体里的劣根性被释放了,斤斤计较、自私自利、厚颜无耻……缺乏爱的表现,他让他的命运变得更加一无是处了。
不慈爱,是因为不勇敢。越是软弱的人,越容易发脾气,高兴起来比生气要困难许多。
懦弱的人大多是自私的,因为他们总是需要别人的帮衬。那是一个孱弱的生命,只等待谁来救他。其实仔细想想,那肯来救的,都应该是自己并不舍得用的人;不肯来的是怎么等也等不来的;那么还剩下些不得不来的吧?能有多少呢?不得不来的大都是之前付出的回报,那就需要重新评估自己了,看看是否误判了自己的能量跟价值了?每个懦弱的人在放弃坚强之前都应该审视一下自己,还有多少价值跟能量,能够得到那最后一部分人的眷顾?
李家爸爸在生病之后变得格外懦弱,胆小,怕死,脾气更坏,伍哲也累也烦,但他安静地承担着,他把这一切看作是上天派给他的责任,上天要他担那么他担着就是了。他觉得自己如果没有那么大的能量,那么也不必承担那么大的责任,因为人承担的前提是自己得是活着的,牺牲了自己挽救别人,从生命意义上讲是毫无价值的。
伍哲拿出所有的耐性应付李家爸爸孩子似的脾气,他觉得如果彼此之间不能实现理解,那么至少应该达成谅解。
人还是不必过于追究身心所受的一切磨难吧,毕竟生活里的一切遇见都不是偶然,应该都是有理由的,也许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人能够照见自己。这一切都是人生路上的风景而已,身处风景之中,那么这风景就是我们的生活,走过去,便是回忆,美或不美,都不长久的。
元旦过后,李家爸爸开始住院,准备手术了。
好在需要的费用并不算高,伍哲带着岳父去社区办理了一张临时身份证,以便办理跨省医保,可以报销一部分治疗费用。虽然李家妈妈已经在医院要求的卡里存了5万块钱的手术费,但伍哲仍然毫不计较地支付其他五花八门的花销。虽然伍哲事无巨细尽心尽力地劳碌着,但他心里非常明白,对于岳父的病他忙归忙,可他并不觉得上火。他也担心,也非常期望老人的病能够治好,但他就是不同于李家母女的内心的伤痛感,没有天塌下来的失落感跟痛苦感。
有时候并不是我们冷漠,我们不是救世主,除了同情我们有太多的无能为力。
生死面前,如何要强要面子的心思都是无聊跟可笑的,递一杯温热的水,温柔的话语,彼此沉默着握一握手这些简单的行为变得比什么都重要。
李萱这个一惯柔弱懒散的女人,倒显出顶天立地的刚强来。
手术的前一天,伍家爸爸妈妈来了,伍哲从火车站把爸爸妈妈直接接到医院,看望亲家。
伍哲带着爸妈坐电梯上6楼的泌尿外科,现在医院的床位非常紧张,走廊里都摆上了好几张加床,伍家爸妈只感觉这里闹哄哄的到处都是人。李家爸爸的35号床位的房间在走廊的南侧,病房的装修非常简单干净,带有独立卫生间,里面的空间并不大,马桶跟洗手盆而已,但已经非常方便了。房间里非常暖和,共有三张床,每张床边都配有一张灰白色矮桌,和一个陪护的凳子,床头上方的墙上除了贴着床位号之外还有一溜按钮、插座、指示灯之类的设施。靠窗的墙边立着一个三层的柜子,贴着床号,也是给病人放置东西用的。
“哎呀,你说你们大老远的跑来干啥,老李他没啥事儿!”看到亲家走进病房,李家妈妈赶紧站了起来热情地说:“你家老伍大哥才刚好,你说你俩折腾来干啥?!”
“我们知道你们没啥事儿,那也得来看看哪!”伍家妈妈笑着说,伍家爸爸走到床前跟李家爸爸握了握手。
“不用,你看要是住得近也没啥,这大老远的你们跑一趟多麻烦哪!”李家妈妈感动地说:“这儿有小哲跑前跑后地照应着我就挺省心的了,你们就放心吧,不用过来呀!”
“不麻烦,现在这车多方便哪,我们俩在家也是闲着也没啥事!”伍家妈妈说:“俺家老伍他都好利索了,正好过来溜达溜达。”
“哎呀,这小哲啊,是真懂事儿啊,一直都是他忙前忙后的,你们养的儿子我可借光了!”李家妈妈真诚地说。
“这时候小哲忙活不是应该的么?”伍家妈妈笑着说:“你为他们那个小家不也是忙里忙外的这么多年吗?他才忙几天哪!”
“来医院这些事儿可都多亏了小哲啊,到了这儿我啥也不懂啊,这前前后后的,这科那科,这项那项的让我整可整不明白啊,就光这楼上楼下的跑我都跑不起啊!”李家妈妈感动地说。
“老啦,精神头就是跟不上了,孩子养大了也就这时候有点用了!”伍家妈妈笑着说。
“你说有你这么个儿子,这时候我都顶我自己的儿子用了,我可知足了。现在你说你跟我大哥你俩还特意跑来一趟,我跟我家老李可过意不去啊!”李家妈妈拉着伍家妈妈的手,眼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