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长大
冰天雪地里,飞驰的火车上。
明亮的日光下,是一片空旷辽阔的风景,大片大片的农田都被积血覆盖着,远处有几座山,连绵着并不是高大雄伟的,倒是把这东北大平原的地貌显出得丰富了些。放眼看去,除了田间路边或稀或密地挺立着的大树,还有站岗似的伫立在田地上的高压线铁架跟电线杆子,画面里几乎没有更多的内容了,然而这单调的风景竟也显出了雄壮的美丽,因为这单调的下面正孕育着滋养生命的活力。间或又会冒出来几户人家,房顶上都冒着烟,几乎看不见人影。靠近铁轨的乡村公路上,偶有一两辆轿车或者小货车沿着公路,追赶着火车,陪着跑一会儿,却也总是在人的一个不措意间就消失了踪影。伍哲坐在窗边望向那宁静辽阔的远方,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鹿或者一匹马正奔跑在这家乡的大平原上,心里是自在又欢畅的。
从大城市回到小城市里,总是让人多了自信、淡然,少了拘谨跟忐忑。
伍哲的老家是座东北小城,七八十年代那会儿,这里因为丰富的煤矿资源,曾经名噪一时,后来随着矿藏的枯竭,这座小城也沉寂下来。为了寻求其他出路,便把自家前庭后院都搜罗个遍,勉强翻出几样尚能吆喝着显摆出来的优点来,便也学着别人家的样子开发旅游,招商引资,寻求合作,发展商贸,貌似生机勃勃的经济建设,实则不过是毫无建树地持续着概念意义上的发展和创新,20多年过去了,它也不过是成功地把自己折腾得更萧条罢了。
伍哲生长在一个很普通的双职工家庭里,父母都是受过完整教育的人。伍哲的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如今早已各自成家立业,凭借完整的文化教育和良好的人品素养,在这座默默无名的小城里,过着虽然平淡却也衣食无忧的生活。母亲性格很爽朗,讲起话来总是控制不住音量,人非常善良有副热心肠,只是个性上有些粗枝大叶,家务事总是打理得马马虎虎,因为母亲有着惊人的破坏力,所以家当每年过年的时候都得更新一批。同对家当的破坏力相比,这位伟大的母亲也拥有同等强度的自尊心,绝对不准许任何人对她的粗心和疏漏提出批评和抗议,母亲用大嗓门和大脾气严格地控制着家里的言论权。
跟气势强大的母亲相比,父亲的个性柔和很多。父亲年轻时候因为爱喝酒,吃喝从不懂得节制而曾经大腹便便,如今老了,身体的几次不适入院,让他开始承认‘岁月不饶人’这句话的可信度,于是也知道了保养,便戒了酒,开始锻炼,坚持得很是来劲,至今身体倒还硬朗着。父亲因为爱好广泛所以博学多才,人很热情又乐观,他有着令人同情的单纯的善良,永远读不懂“人”这种复杂的怪物。只知道爱和尊重,非常感性脆弱。
父母亲都是共产主义思想教导出来的劳动人民,********里永远都是公家的利益高于一切,所以年轻时候的父母都是工作狂,对儿女的养育责任也仅限于饭和学费,至于“素质教育”和“儿童心理学”,包括“家庭文化”等概念,这对自身并不缺乏文化教育的父母虽然能够保持对这一学术理念的尊重,但绝对没有时间跟精力去遵从,并且非常幸运地并不会为此而感到不安。因为在30年前,这种精神层面的理论科学在的普通百姓的生存观念里,不算是外星文化起码也是外国文化,如此高营养的精神食粮还上不了中国普通家庭的餐桌。
在伍哲的印象里,家里人总是有他们自己要做的事,彼此间很少思想沟通更缺乏情感的交流,但他能感受到家人们彼此间是很相亲相爱的。于是,一方面他拥有满满的亲情的爱,另一方面又非常缺乏家人对他的关注和陪伴。所以伍哲从小就学会了独处,心里有爱但也永远有种不安全感。
如今的父母早已退休,老两口正在家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满心喜悦地等待着一年没见的小儿子回家。
伍哲家的楼房是80年代初建的土楼,90年代改造之后变成了供热楼,但仍保持着土楼的外貌。伍哲家住二楼,80多平方米的面积,共有三个房间,那个年代的房屋构造是没有客厅的,但入户门前的过道还算宽敞,妈妈在那里摆了张饭桌,算是餐室了,看电视和会客一律在父母的大房间里。另外两个房间原本是伍哲和哥哥姐姐住着的,如今都空着,但妈妈还是给打扫得干干净净,随时等着儿女们回来小住。
下午,伍哲终于到家了,他刚走进一楼门洞里,就听见了二楼房门打开的声音。走上二楼,妈妈已经站在门前笑着等他呢!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很漂亮的,有170公分的身高,身体结实,性格开朗。如今是老了的,身量有些矮缩,但骨骼依然坚挺,身板很直。母亲留着小男孩似的短发,脸上虽已满是明显的皱纹,但脸颊跟额头仍是饱满的,眼睛也依旧明亮,说话的嗓音也仍旧是底气十足,不见得有丝毫的衰弱迹象,让伍哲感到高兴的是,他觉得,妈妈仍有足够的精力对抗岁月的侵蚀。
“咋敞着门站这儿,多冷啊!”伍哲赶紧进屋带上门,问妈妈:“你咋知道我到家了?”
“我会算!”妈妈笑着一边说,一边接过儿子的包帮他送进屋里。
“还会算呢!”爸爸走出来说:“趴窗户看一天了!”
父亲的的身量比母亲矮些,小眼睛非常有精神,只是嘴已经有些歪了,因为假牙占据了口腔里绝大部分阵地,而几个原装的牙齿居然里出外进地把嘴给撑偏了,好在吃东西倒是很好用的,父亲也就任由那嘴歪着呆着了。父亲性格幽默而且乐观随和,尤其疼爱最小的儿子,所以一直以来伍哲对父亲比对母亲是更亲切的。
“你不是知道我车几点到么,还趴啥窗户啊!”伍哲对妈妈说,脱下外套交给爸爸。
“别听你爸瞎说,我就是没事儿的时候随便看看!”妈妈走进厨房忙着弄晚饭。
“今晚我哥跟我姐他们两家都回来吧?”伍哲饿了,也钻进厨房去找吃的。
“回来啊,你回来我就得把他们也叫回来啊!不回来我能整这些菜么?”妈妈盛了一碗鸡肉给伍哲:“先垫巴点吧,别吃饱了,等会大伙儿一块儿吃!”
“嗯,行!”伍哲接过碗转身要往屋里走,被妈妈叫住了。
“哎——,回来!”妈妈说:“来,就坐这儿吃,你跟我说说你上班的事儿!”
“还说啥事儿啊?电话里不总跟你说么?”伍哲懒得说。
“电话里能讲几句啊,你跟我细唠唠!”妈妈倒显出很大的兴趣来。
“哦,对了,等会儿!”伍哲放下碗,转身回到屋里,拿出来一个信封给妈妈。
“啥呀?”妈妈在围裙上随便就擦了擦手,很有兴致地打开信封,一看之下,欣喜非常:“哟!给妈的?”妈妈从信封里抽出一沓钱来,喜笑颜开地问儿子。
伍哲一边啃着肉,一边点着头说:“我攒的,不多,孝敬你跟我爸的!”
妈妈数了数,又装回信封里说:“两千哪,这么多,怎么不多!”妈妈喜滋滋地说:“哎呀,我儿子也能挣钱了,我也能花着我老儿子给我的钱了!”
“是啊,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伍哲夸张地说。
“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你还委屈啦?”妈妈喜滋滋地把信封揣到兜里,开始切菜,当当当的声音又大又没个节奏,菜切得又快又粗糙,切完了,用刀辍起来,那可怜的菜不是被放,而是被扔到了盆子里。
在噪音结束后,妈妈接着说:“你可别跟那些心里没数的年轻人一样,叫什么‘月光族’,自己赚的不够花还指望家里贴补,都上班挣钱了还靠家里贴补那啥时候能自立?”
“嗯,嗯,对,对!”伍哲早在上个世纪就放弃了跟妈妈争执的念头。只要是妈妈说的,你就说‘对’准保你是太平的,因为一旦稍有忍不住妄加反驳,得到的将是猛烈异常的劈头盖脸的攻击,而且毫无援兵可盼。
“你看着吧,这日子可快了!再两年你就得预备结婚张罗自己的小日子了,还‘月光族’?干啥都没数咋过日子?”妈妈絮叨着,好像她干啥挺有数,自己就是个过日子的典范似的。妈妈对训人总是很有热情的,伍哲嘴里乖巧地应和着,脑子里则在快速运转着,想着撤退的辙。
门开了,姐姐姐夫带着女儿跟侄儿进门了。伍家的大儿子和女儿虽然各自成家已经不住在这儿了,但都还有家里的钥匙,也都经常回来。伍家的兄妹都是高挑的身材,文雅的谈吐,彬彬有礼的气质。伍哲的姐姐叫伍思,只能说她不是美女,因为如果按照事实说她长得丑,结果不是被骂就是被打,时间久了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没人敢说实话了。姐姐的脸型有点像父亲,但嘴不是歪的,眼睛是姐姐最骄傲的部分,也是化妆时最耗时耗材耗力的部分,鼻子长得像个蒜头,趴在脸中央,特别突出显眼。姐姐的肤色微暗,满脸痘痘,青春年少的时候说是青春痘,指望着发几年也就隐退了,哪承想这痘往脸上一呆就是终身制的,毫无退休下岗之类的打算。不知是姐姐家里的镜子是有魔力的,还是因为她那颗天生的强大的心,总之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美女。姐姐为人大气,善良得也很粗旷,跟她相处就会发现,她这人是很可爱的。姐姐虽然是家里三个孩子中的老大,但性格上很像是个最小的,她总是那么乐观活泼,也许就因为她是个幼教老师吧!?
姐夫名字叫吴星天,跟姐姐相比,姐夫简直就是个帅男,身材不但高挺,而且壮硕,在市里实验中学当体育老师。姐夫圆脸,小眼睛,说话就笑,性格随和,心细,非常顾家。伍哲的小外甥女今年4岁了,几乎是姐夫一手带大的,洗衣服,做饭,收拾家,伺候孩子,姐夫什么都干。孩子吃奶那会儿,姐夫常对姐姐说的话就是:“我就是没奶,我要是有奶,你我都不用!”更奇迹的是这么个又帅又能干的老公,居然也被这么个又丑又任性的女人给驯化得服服帖帖的。至于俩人怎么走到一起的,姐姐一直标榜那是个很曲折的故事,但伍哲私下里一直认为应该是月老一个不小心惹下的祸,白白葬送了姐夫这么个大好青年。当然,不管旁人怎么不能理解这对夫妻组合,总之俩人现在很好很幸福,这是最重要的。
伍哲非常喜欢小孩子,更何况侄儿跟外甥女也成功地把他从老妈的絮絮叨叨的魔音中解救了出来,他乐呵呵地拎着俩孩子到屋里玩去了。伍哲的外甥女叫吴祺,这个小家伙是个小人精,长得非常漂亮可爱,说话逗人,个子长得比同龄的孩子小很多,经常被大人们说是“光长心眼了,不长个儿”。伍哲的侄儿叫伍赫轩比祺祺小一岁,俩孩子算是一块儿长大的,感情很好,经常的不是放在这个家里就是放在那个家里,反正俩孩子几乎总是养在一起。
哥哥嫂子是下了班才过来的。
伍旭是伍哲的哥哥,应该是家里最帅的了,五官跟发型都没有什么突出的优点,哥哥帅估计是帅在体态、谈吐跟气质上了。哥哥的秉性更像爸爸,爱好广泛,喜欢安静,却也有点妈妈的粗心大意,平时在单位也还算好,只是在家里凡各种日常用品,只要到他手里,就总是短命的,有时候嫂子也很怀疑伍旭天生跟这些过日子的家当就是有仇的。爸爸跟妈妈的双重性格作用在哥哥身上,造就出了他洒脱大气又专注儒雅得很有格调的气质来。
嫂子是个美女,白皙的皮肤,乌黑柔顺的长发,明亮含笑的大眼睛,还有柔和文雅的声音。嫂子很贤惠也很会做家务,进门就帮着伍家妈妈张罗晚饭,很快的就收拾出满满当当的一桌子的菜出来。门厅的这个过道是摆不下的了,餐桌被挪到爸爸妈妈的大房间里,桌面也换上了一个大的。
一家人团团坐在餐桌旁,空间还是有些挤,但勉强算是都坐下了。
“怎么样啊,班儿上的?”哥哥像个家长似的问弟弟。
“挺好,挺忙,挺有意思的!”伍哲说。
“就是挣的少点儿!”伍旭说:“你这就算在大连定居了呗?”
“嗯,应该是不能回来了!”其实伍哲对哥哥比对爸爸更尊重。
“那大连的房子也太贵了,想在那儿安家,反正得费点儿劲!”哥哥说。
“没事儿,反正我也不着急!”伍哲笑着说。
“是啊,还得几年呢,到时候再说!”妈妈说。
“到时候,到时候只能更贵!”哥哥说:“现在这房价咋涨这么快呢?!”
“就房价涨得快么?”姐夫指着桌上的鸡说:“现在啥不涨啊?你看这,就这小鸡儿,去年多少钱?你看今年多少钱?”
“嗯,现在连一碗面条都涨价了!”妈妈说。
“是,工资也涨啊,我毕业那会儿开多少钱哪,你看现在毕业开多少?”姐姐说。
“工资咋涨也赶不上物价涨的速度!”姐夫说。
“现在人,有钱没钱的都想法儿挣钱!”哥哥说:“你说咱们守着个班儿,这一天一天地,是不是都得混傻喽?等再过几年就发现了,咱得跟时代严重地脱节,不合拍!”
“你有班儿上就知足吧,还想要啥,都这么大了,有家有业的你还想干啥?”妈妈说伍旭。
“我能干啥?就咱们这么个小地方!”伍旭笑了笑说:“我就没事儿瞎琢磨呗!”
因为伍哲的回家,让这个冷清的小土楼里充满了温暖的欢欣气氛。哥哥姐姐都拖家带口地回来吃晚饭,儿孙们围绕膝前的欢闹气氛,让两位老人红光满面,喜悦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