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人流,伍哲来到出口处,他正踌躇着怎么找到赵满江,便听见了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伍哲,伍哲,这里,这里——”伍哲循声看见身量矮短的赵满江热情地挥舞着的手臂,初来咋到的伍哲的内心里,对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同事升腾起一种亲切感来,他笑笑朝老赵挥挥手走了过去。
赵满江大约40多岁的样子,个头不高,但身板挺直,年轻的时候当过几年兵。这么多年他一直留着还在部队时的那种平头,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很有精神的眼睛,只是遗憾地被遮在一副眼镜的后面了。
赵满江向伍哲紧走了几步,先是接过伍哲手里的包,然后伸出右手热情地说:“你好,咱们视频时候见过,我叫赵满江!”
“是,我记得,你好,我叫伍哲!”伍哲赶紧也伸出右手,两个人握了握手。
赵满江引着伍哲转身便走,他边走边问:“你早上起的挺早吧?吃早饭没?”
“还行,不算早,早饭上飞机前就吃了,在飞机上又吃了点。”伍哲跟着他走。
“那咱就不吃早饭了,直奔客户那吧,现在9点半了,开到那也得一个小时。”赵满江脚底下走得很快,伍哲尽力跟上他的速度。
浦东机场很大,感觉上比大连的周水子机场大得多。各种指示牌也很多,但那些牌子对于伍哲来说是没有用的,因为这里指示的地名哪是哪他根本没概念,要不是跟着老赵,伍哲觉得他能在这个机场大厅里转悠一整天。赵满江带着伍哲来到停车场,伍哲非常佩服这位同事能神奇地带着他成功地走出了机场大厅,并且在这个迷宫似的机场停车场里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车,并不带有一点猜测或者犹豫的神情。
两个人坐上一辆别克商务车,老赵开车驶离机场。
南方的气候确实和暖温润许多,公路两旁的景致跟尚且清晰地留在伍哲印象中的大连的景象完全不同,这里的草木很多都还是绿着的,而且看上去它们绿得也并不显得牵强。南方的空气让伍哲本能地便收敛起北方人的豪迈粗狂气质,变得温和多礼起来。
SH的确是国际化大都市,一切看起来都是繁忙拥挤和现代化的,进入市区,绿色植物变得稀有起来,寸土寸金之地,有生命的东西永远竞争不过没有感情的东西。
座椅厂坐落在一个市区边缘一个工业园区内,老赵把车开到一排平房跟前,停了下来,带着伍哲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前,那便是座椅厂的设计室了,赵满江敲了敲设计室的门,便走了进去。他跟大伙打招呼:“各位,早!”
里面坐着四个人,三男一女,都三四十岁的样子,都穿着一样的米黄色的工作服,看见他们俩走进来,都笑着答:“来啦,早!”都并没有站起身来,在伍哲看来并不是怠慢,反而是因为太过相熟了。
“呀,你们挺早啊!”从隔壁房间里,走出来一位年纪在50岁上下的男人,这男人穿着老气的夹克衫,还带着套袖,看上去很像80年代的看门的老大爷。着装老气,面容却很年轻,虽是花白的头发,脸上的皮肤还是很光亮的,在伍哲看来,这多半源于锻炼,而不是保养的成果。
“我来介绍,”老赵对那位客户说:“这位是我们公司的设计,叫伍哲,是布样修改方面的专家。这次是针对你们的要求,特地从大连赶过来,专门解决你们的问题的。”
赵满江的话让伍哲感觉自己被谁突然拎到了山顶上了似的,浑身上下都冷飕飕的。
“伍哲,这位是本厂设计部门的主管张工。”赵满江对伍哲说。
“你好,小伍,这么年轻啊!”张工笑呵呵地说。张工说话声大,给人感觉总是洋溢着热情。
“你好!”伍哲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伸出手跟张工握了握。
“来,这边。”张工带着伍哲和老赵来到隔壁间,看上去像是个样品开发办公室,除了门窗其余墙面都是货架,除了成卷的布样就是一张张汽车座椅。而靠近窗前,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台面,上面只有两个座椅和一堆布样,空地上则是各种各样的工具和器材。
张工带着他们来到台前,拿起一块布样。那是一块黑红相间条纹布样,顺着条纹方向间或排列着几根银白色亮线,布样整体的感官效果非常厚重,低调,看着用纱,也属于高档产品了。
伍哲立刻看出那是他们公司的布,因为伍哲对公司的几款产品太熟悉了,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无论是公司自己设计织造的产品还是外面采购来的布样,他翻遍了公司能找到的所有的存货,更是拆改了好几款的设计,所以一看之下,伍哲便知道张工要跟他们谈的,正是他们公司车间里已经穿好经纱,准备开机量产的布样。
“真对不起,临时决定要调整一下设计方案,还麻烦你们赶过来!”那张工真诚地说。
“没关系,应该的,张工你太客气了!有什么想法你尽管说。”老赵的客套话张嘴就来,但让伍哲感到厉害的是,言语中根本看不出任何虚套的成分。
“你们这块布的设计颜色花纹用料都行,可是车厂那边的设计突然要求改为带点凸凹的,立体感的效果。要求手感和外观都有立体感,这样可以显得比较高档,所以我请你们的设计来,就是想麻烦你们能不能在不变动成本的前提下,做出他们要求的效果?”说着,老赵又拿出几款布样来给伍哲参考,他说:“你看,差不多就这种效果的,看上去确实挺有质感的是吧?你摸摸,手感也很好!还有这几个,你看——”张工走到放座椅的货架前,指着几款已经安装好布样的座椅给伍哲看,“这效果多好看!”
伍哲走上前去,仔细地看那已经绷好,装到座椅上的布面。用手摸了摸,拿出照目镜仔细看了又看。
“是,他们的价也好看吧?”老赵对张工说。
张工笑了:“可不是么,他们的东西好是好,就是有点贵。你们公司各方面都不错,就是布的手感总是有点硬,太高档的车就不敢用了。”
“太高档的车人就用皮质的了,谁还用布啊?”赵满江说。
“你错了,本质上讲布的性能更容易满足人体舒适感是需求。越是高档车就越应该考虑客户的细节服务。”张工说。
“那太好了,你去说服车厂,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老赵笑着说。
“你们得给我更好的东西去说服人家啊!”张工笑着说。
“我们什么好东西都有,就怕你嫌贵啊!”老赵笑着说。
“你们家的那点东西我还不知道么?”张工说。
“我们家今年还会出很多你不知道的东西的!”老赵说。
“那些我没看着的我不跟你说,你先把这个给我搞搞好!”张工又拿起刚才那块布说。
“小伍,你给看看吧!”老赵对伍哲说。
伍哲一直都没有参与他们之间的谈话,只是在看他们货架上的样品。听到赵满江叫他,便答应一声走了过来,他拿起要改的布样,掏出自带的照目镜,看了看上面的组织结构,经纱虽然只用5种纱线,组织结构却复杂了些,每一个条纹区域使用一种组织结构,统算下来,一个完整循环里共有5种组织结构,还不算边纱用的两种。
“这块布用的组织结构比较多,而且在一个方向上同时使用这么多种编织结构,保证布面平整和受力均匀是织造过程中很重要的条件,改的话,理论是是能改的,但我需要时间试。”伍哲说:“你们得给我们几天的时间,等设计室调整好了,我们先给您传个效果图看看,如果满意我就让车间打个小样来给您试,一切都满意了我们再量产怎么样?”
“好是好,就是时间上能不能尽快?”张工挺着急地说。
“我们也着急啊,你这块布的纱已经在机器上了,本来这周就要量产了,可你们临时要改,我们车间的机器都停在那等着呢,后面的单子也压住了呀!”伍哲说:“这样,我这就回公司跟我们设计室联系,马上研究,确定好调整方案,争取尽快打样出来。”
“太好了,小伙子这么年轻,办事倒挺慎重,挺有条理。”张工热情地说:“不过你们可尽量快点啊!我这边着急上生产线!”
“我们尽快给您回复好吧?”伍哲考虑到以后是李庄跟他们联络,所以还是用“我们”比较合适。
“行,张工,您这要是没有别的要求的话,那我们这就回公司着手解决您这事。”伍哲看出来了老赵是个急性子。
“行,我这再没别的事了,真谢谢你们特意跑来一趟。咱们再联络,我那也忙,就不跟你们客气了,咱们再见吧!”张工热情地伸出手来,伍哲和老赵分别跟张工握了握手。张工把他们送出来,直看着他们把车发动起来开走了,张工才转身走进办公室。
“我还用再来么?”伍哲转头看见张工走进办公室后,问赵满江。
“不用了吧,以后用QQ讲就行了。”
伍哲看了看表——11:20,他们统共在座椅厂也没呆上半个小时。
在一条狭窄又拥挤的街道上,赵满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车位停好了车子,然后他们下了车。老赵带伍哲走进一个更小的巷子里,经过一个小区大门似的门柱,他们走进一个不大的院子里,这里面到处都停着车,而且间距非常小,不会开车的伍哲非常佩服这些车主们,他们的车技一定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才能准确地把车子安放在这里。终于,老赵带伍哲走进一个建筑里,门口墙上面写着名光大厦。伍哲不禁同情起这栋建筑来,堂堂一栋“大厦”,居然坐落在这么个转不开身的小院子里。
电梯停在三楼,出了电梯,走廊上共有5户,赵满江带着伍哲走进了靠近电梯的右手边一个双扇玻璃门。对着门是个玻璃隔断,上面是适达(SH)纺织品有限公司的标识和铭牌,转过隔断是个会客室似的空间,一张宽大的实木会议桌摆在空地中央,桌子边上只有一台电脑,显示器看上去薄薄的。围绕着会议桌,摆放着一圈皮质办公椅子。唯一的一面墙上挂着几个画框,图片是公司的生产车间场景,画面处理得比较有意境。靠近窗边墙角的柜子上有一台电视机,窗前养着几株繁茂的绿色植物,会客间的另一面则是两个房间外加一个小的茶水间,里面带有橱柜和水槽,理石台面的非常小。两个房间都完全是玻璃隔断,人眼的高度贴了一圈一米宽的玻璃膜,但隐约可以了解里面的情景,其中带窗的一间是比较大的办公室,另外一间没点灯,也没窗,借着厅里明亮的光线可以看出那是也是办公室,只是比另一间小很多,里面有一张办公桌,有几把椅子、一个文件柜和两排布样架子,这应该是主管赵满江的办公室了。厅里伍哲站着的地方,靠着玻璃隔断墙前面还排着饮水机、影印传真机,这便是SH的业务办公室了。
赵满江把伍哲带进其中一间办公室,里面有四张办公桌田字形摆在房间正中央,之间有隔断间隔着,可以保证每一个体的独立工作空间,正对着门的墙上是一排书橱,满满当当地排着各种资料夹,书橱上还被贴上各种各样的小字条。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何华勇,坐在电脑前敲着键盘。
看见他们俩走进来,何华勇停下手里的工作,笑着站起身来,朝伍哲伸出右手,说:“应该算是见过了,我是何华勇,你好!”
何华勇个头比赵满江高不了多少,却比他胖很多,圆圆的肚子圆圆的脸,眼睛不大,笑起来基本上就没了。
“你好,我伍哲!”伍哲也笑了。平时的工作中伍哲跟何华勇几乎每天都要通电话,发传真,讨论产品,已经是非常熟悉的工作伙伴了,只是见面握手这还真是第一次。
“你俩没吃午饭呢吧?”何华勇问赵满江。
“还没,刚从座椅厂回来!你叫外卖吧!”赵满江说。
“伍哲,吃啥?”何华勇找外面的宣传单。
“啥都行,我不挑食!”伍哲接过赵满江递给他的水,找个椅子坐了下来。
“你不用客气,今天拖你的福,我俩也能蹭顿饭吃,咱今天的午餐公司给报销的。你随便点!”何华勇说着递给伍哲一张宣传彩页,上面全是带图的菜单。看着那些图,折腾了一上午的伍哲还真感觉饿了。
“我想吃这里的饺子和面条。”伍哲把单子递给何华勇。
何华勇接过单子看了看说:“我想吃米饭,我点套餐。”然后又问赵满江:“哎,老赵,你要啥?”
“我也吃饺子和面条!再来份盐水鸭怎么样?”赵满江笑着问。
“就这么定了,我打电话。”何华勇说。
赵满江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然后出来叫伍哲:“小伍,来,你来跟李庄说吧?”
伍哲走进去,坐到赵满江的电脑前。
“吃饭了么?”QQ上李庄问伍哲。
“还没,他们叫外卖了,我们等着呢。你吃了么?”伍哲敲着键盘。
“刚吃完,老赵也不让我消消食儿。”李庄说,事实上是对话框上写着的。
“咱俩边聊你边消化吧!”伍哲说,也是对话词条。
“你去座椅厂了?怎么说?”李庄问。
“要改成有凸凹效果的,手感厚实,视觉效果也厚重,而且成本还不能变。”伍哲敲着键盘回答。
“天哪,那怎么织啊!”李庄说:“蜂巢组织么?”
“不是,比那手感还要明显,而且外观上是条纹的。”伍哲说:“我看了他们样品间的几块布,不是咱们公司的,看上去很精致,用纱就比咱们的不一样,外观和手感都很舒服,组织结构上大多数都是几种织法混着用,变化特别随意,效果也特别好。”
“你带相机没?拍照没?”李庄被伍哲说得有些好奇。
“没有,我当时也很想拍个照什么的,可是没有相机,而且他们都是绷好在座椅上的,也没能带点小样回来。”伍哲说。
“哦!”李庄回了个哭脸。
“没事儿,等我让老赵给我寄个样来吧!”李庄接着说。
“我感觉也就是相邻的组织结构之间,组织结构的最大差异化就能出来凸凹的效果了,就是反差越大效果越明显,所以你只要纵向做组织结构的差异化调整,外观效果是容易出来的,就是看各项测试指标能不能过了。”伍哲一连打出好几个对话词条,他接着说:“有点像上周杨副总从SD带回来的那块布,编号586的那个,你还特意拿给萧室长看来着!”
“啊,要那样的啊?!”李庄说:“那我知道了,我研究过那块布!”
“那块布你得快点,客户要得挺急的。”伍哲说。
“我知道了,他们哪次不急啊!”李庄答,“行了,剩下的你不用管了,我从这边改完了跟他们从网上说就行了。”
这时候何华勇走进来对伍哲说:“把你的身份证给我,我打电话订明天的火车票。”
伍哲出来找他的背包,从钱夹里把身份证抽出来交给何华勇。
跟送外卖的一起进来的还有两个人,赵满江帮他们介绍:“这两位是我们SH的业务,薛小萍、梁帅。这位是公司来的设计,伍哲。”三个人相互握手问候。
薛小平跟梁帅也是南方人,跟赵满江何华勇一样,操着一口非常蹩脚的普通话。他们的性格大都是温和的,习惯性地保持着礼貌跟距离,完全没有北方人的随意跟不羁,更不会北方人小品台词似的调侃跟互相开玩笑,这让伍哲感到虽是同事却并不觉得亲切。伍哲印象中的南方人大都没有北方人的纯性格使然的热烈情绪,他觉得精明的南方人对情绪的消耗也总是很计较的,伍哲非常佩服他们对于那些跟自己不相干的事的那份漠然,既不好奇也不应酬。
“啊,吃饭吃饭先吃饭,”何华勇跑出来说:“我早饭还没吃呢,饿死我了。来,伍哲,你尝尝,这家店生意可好了!”
“你俩吃了么?”赵满江问刚进来的两位同事。
“吃了,在客户那边食堂吃的。”薛小平说:“你们慢慢吃,我做事了!”
“好,你们忙!”伍哲被动地客套着。
三个人在厅里的会议桌上打开外卖吃午饭,赵满江给伍哲的水杯里续满了水。
SH的东西真不敢恭维。量不多不说,味道还淡淡的,那盐水鸭,统共也没有几块肉,吃起来像是白水加盐煮出来的。看着老赵跟大勇津津有味的吃着,伍哲又开始同情起SH人来了。
“味道怎么样?”赵满江一边吃一边问伍哲。
“嗯,还行,跟东北口味不太一样。”伍哲说。
“你吃我们这的东西应该会觉得清淡吧?”何华勇说,“还可以么?”
“没事儿,我什么都可以,吃饱不饿就行了。”以伍哲的性格也只能仁慈到这程度了,让他夸面前这顿饭好吃,那太为难他了。伍哲不虚伪,更不是一个有心机的人,不是他没这脑子,而是从骨子里根本就不屑这项技能。他可以迁就,可以容忍,但不能违心地说和做,他觉得那是人品问题,跟生存技巧无关的人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