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室就在三楼。整个三楼除了会议室,设计办公室,还有一个库房,和一个小房间。说是库房,但叫它档案室更合适,因为这里面一排一排地立着五六个档案柜子,每个柜子的每一格层都分门别类满满地摆放着布样和每个订单进度的文件夹,靠近门的一面墙有一排很宽的货架,里面是整匹的布样,大部分是别家工厂出产的产品。那个小房间在靠近楼梯的位置,这个房间算是设计室的工作室,里面有一个不大的绘图案桌,本来是为设计人员做手绘设计图用的,只是现在有方便的扫描仪跟发达灵便的软件,手绘设计在这种工业用的纺织品上倒也不是很经常,所以这间工作室到成了设计室的会议室跟整理布样的操作室,而这两块案板用来剪布样,整理布样资料和库存资料倒是很方便的。在案桌旁边立着几个挂布样的不锈钢架,上面一排一排挂满了各种纹样,各种结构,各种设备织造出来的布样。整个三楼像个独立的王国,专门设计产品的王国。
伍哲敲了敲设计室的门,透过门玻璃,能看见里面只有一个人,正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看电脑,听见敲门声,那人并没有抬头只是答应了一声:“进!”伍哲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设计办公室并不大,但办公家具都摆放得很整齐,靠着左面墙一溜四张办公桌椅,像学校里的课桌似的一律都朝着门口的方向摆放着,每张桌子旁边的墙面上都贴着一块泡沫板,伍哲看到后面两张桌边的泡沫板上用大头针钉着一个个小块布样,照片,或者粘着便签纸,火车、航班时刻表之类。每张办公桌上都有一台电脑,电脑旁是文件架,台历,笔筒,垫板等等一些办公文具,隔着过道,靠着另一面墙的,是一溜矮柜,柜面上是一个叠着一个,整齐地摆放着的一排布样,已经排列得满满当当的了,没块布也都只够露出每个样品的说明标牌。这一溜矮柜靠着的墙面上,挂着几幅现代城市生活的人群的图片,在伍哲看来那是纯装饰性的而非宣传用的。靠窗的矮柜上面有一台扫描仪和一个切纸用的小型铡刀,窗台上养着几盆草花,不名贵,但长势挺好。
房间里的这位男职员坐在从靠窗数的第二张桌子后面,他抬起头,看见伍哲,笑着站了起来,向伍哲伸出手,伍哲紧走几步,跟这位同事握了握手,那是一双强壮有力的大手。
这位设计室的同事叫李庄,他比伍哲大8岁,已经是一个准爸爸了。他就是那个被总经理找来,以补救萧室长专业技能不足的救星,也是轻工学院纺织工程系毕业的伍哲的校友,只是专业跟伍哲略有不同,他学的是棉纺织专业,课程设置里还有车间厂房设计的内容,并不像伍哲专门学习布样的图案和织物结构的设计。李庄高而且胖,走路速度习惯性的快,而且他的走路姿势是随着左右步伐的节奏,他的身体也跟着朝左右两侧横向小幅度的晃动。按说这种随着步履节奏而微晃着身体的走路姿势也没什么不妥,只是这种现象放在体型稍显庞大的李庄身上,加上他急速行动而产生出这种晃动的频率,就会现出可怖的效果了,最直观的解释就是在一次烟花大会上,他有本事让自己在拥挤的人群中像个推土机似的畅行无阻。他的身材加上他的走路频率,这就大大地增加了身处在他势能范围内的人的危险系数了,时刻防备李庄从身边近距离通过,是这个公司人人必备的一项救命技能。李庄皮肤颜色偏暗,满脸痘痘,大眼睛带着一副大眼镜,薄薄的嘴唇,说话语速很快,人很敦厚,勤恳,有副热心肠,非常容易相处。
李庄是知道伍哲今天来公司报到的。设计室那位姓萧的主管在跟销售部的人去见客户之前,交代过李庄留下来帮助伍哲了解办公室情况和工作状况。
“那两张桌子,你挑一张用吧。”李庄指着前面靠近门的两张桌子说。
“另一位设计怎么没来?”伍哲问。
“没有了,就你一个。”李庄笑着说,“袁总觉得设计室就咱仨就够了。”
伍哲走到李庄前面那张桌子跟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李庄走了过来,打开伍哲面前的电脑,简单的给伍哲介绍了以后需要常用的几个软件,有伍哲了解的,也有伍哲没见过的。李庄说可以等他来上班以后再逐个了解,伍哲知道,软件这东西多用几次就熟了。然后李庄又带伍哲看了库房,还有设计工作室以及跟伍哲介绍了几种需要详细了解的布样特征,也还简单地给他介绍了下工作流程和日常琐事……其实这些内容李庄差不多只用十几分钟的时间就都说完了,剩下的时间俩人聊起了学校的事。
正聊得热闹,伍哲隔着门玻璃,看见陶江跟刘新宇走上楼来,往伍哲这边望了望,朝他招了招手便都往会议室去了,伍哲赶紧跟李庄打了声招呼,走出了设计室。
会议室里,张经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等在里面了。
张经理笑着跟大伙儿说:“接下来我们来交代一下日常生活方面的安排。公司为你们考虑得很周到,也付出了很多,当然这完全是为了免除你们的后顾之忧,这样才能够有效地保证你们在工作中投入的热情和精力。希望你们在享受公司提供的待遇的同时,能够不要忘记公司对你们的爱护之心……”看来这位好心肠的先生又要释放演说热情了。伍哲心想:这回可再没有谁能来救他们了吧?然而,上帝终究是存在的,张经理在职责的驱使下,也能偶尔让自己的思维驶回正确的轨道上来,他接着说:“公司的宿舍在牧场镇,就是每天公司班车经过的地方,那里靠近路边有栋黄色的4层楼,我们公司租下来了三楼,大约有七八个房间,是专门给员工做宿舍用的,等一下我会开车带你们过去看看……啊,对了——”这位可敬的大人物突然忘了一件重要的资讯没收集,他问:“你们都住宿舍吧?”
“我住。”陶江举着手说,好像很高兴他终于能说句话。
“我不住,我住香一街,从那坐班车也很方便。”刘新宇说。
“我——”伍哲迟疑了,牧场镇啊?!那个小得不够伍哲跑10个来回的地方,那个混乱而且滑稽得让人厌烦的地方。那个地方走过路过的时候,用旁观者的眼光看看会觉得有趣,可是在伍哲看来,要住到那一群人中间的现实状况,可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有趣了。伍哲的洁癖怎么办?伍哲优雅时尚的生活情趣怎么办?更何况如今他上班了,他有多少值得跟猴子他们要讲的成人世界里的故事啊!住公司宿舍哪有学校宿舍舒服,每天下班后回到宿舍,吃吃零食喝喝酒,扯扯皮聊聊天,玩玩游戏多有意思啊!可是,6月中旬就开始离校了,学校也只能再住两个多月而已,搬是早晚都得搬的了,伍哲沮丧地劝慰着自己。如果人对吃奶有记忆的话,伍哲这时候的心情,跟断奶时不爽的心情肯定差不多。
“我也住”伍哲说。他不傻,他知道断奶是人生的必经之路,早断早省心。
“嗯,好的。这是随意的,是由你们自己决定的事,公司方面只是给你们提供这方面的方便条件,住不住都在于你们,住是免费的住,不住的话也没有金钱方面的补助。”这位演讲大师似乎终于发觉出了听众们急剧下降的倾听热情,于是他说:“嗯,你们在这边如果没什么事的话,那么我们就去宿舍看看吧,看看有些什么东西,不够的或者你们自己需要的,就自己找时间添置,我今天就可以给你们钥匙。”张经理站了起来,笑着问:“那么我们现在就走吧?可以么?刘新宇同志不住宿舍的话,也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拉你到牧场镇,那儿有长途汽车站点,你可以从那儿坐车回市内。”
牧场镇,就是伍哲去公司坐车经过的有早市的地方。40多年前这里确实有个公家的养羊的牧场,那时候这里还是个小村子,现在走汽车的公路在那个时候还只是条牛车压出来的坑坑洼洼的泥土小路,离这条路往南3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山,没名子,也不高,像个土包包,但是占地面积挺大的,山南面有个不大也不深的湖,也没名字,但是这山这水确实很适合养羊。这条街道是东西走向的,公司租的楼房在街道的南面,也是临街而立,离早市的地方大约有两栋楼的距离。张经理把车停在一家药店门前,几个人下了车,张经理指着前面大约20多米的一个锈迹斑斑,几乎认不出上面的字迹的站牌对刘新宇说:“那儿——,看见了?那个站牌,你就在那儿等着就行,去市内的车挺多的,等个十几分钟就能来一趟。好了,小刘同志,咱们4月份再见吧。”
“谢谢张经理,再见!”刘新宇跟伍哲和陶江摆摆手,笑着说:“过两天见。”
张经理带着伍哲跟陶江从药房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灰突突的楼道口上楼。来到三楼首先是一条走廊,地面是水泥地面,廊道里散发着一股霉味、烟味、肥皂味,饭菜味等等说不清楚的混合味道,伍哲很有教养地没有捂住鼻子。走廊很长,这栋楼横向延展有多长,这走廊就有多长。走廊的北面是临街的窗,房间都在走廊的南面。走廊的墙壁很脏,那是几批住户共同努力的成果,墙壁上方,人力触及不到的地方有大片的自然浸染的,不规则的污渍,那是寒气在墙壁上留下的返潮的痕迹。凡是人们能够得着的墙面部分,内容就丰富多了:有大大小小的鞋印,有胡乱涂写的笔迹,有搬东西剐蹭的痕迹,也有什么流质在墙上甩出的污迹……到处都有破损脱落了墙皮的墙面。人们对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的摧残方式总是充满无穷的想象力,所幸的是他们并不知道这种力,同时是反作用于自身的。
张经理拿出钥匙走进靠近楼梯的第一个房间门前,伍哲看到门牌号上写着312,跟破旧的木门相比,这个号码牌倒显得挺新的。张经理打开门,自己先走了进去说:“你们俩就住这间,你俩住一起,目前就这间空着。”伍哲和陶江也跟了进去。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门,没有窗帘,采光很好,窗下面有一组暖气片,已经过了供暖期了,房间里不是很暖和,但也不至于感觉冻人。伍哲走到窗前,朝外面望了望,窗外有一块空地,露天堆放着石头木柴,还有些废旧的轮胎铁架之类。空地边上有几间低矮破旧的平房,四周围绕着枯萎的杂草,看上去已经没有人住了,透过乌突突的玻璃窗,伍哲隐约看得见那房子里面也是堆着东西。
伍哲对这里的一切,有一种不适应的排斥感,他还不能相信自己就要住到这里来的事实。他像个旁观者似的看着陶江这走走,那摸摸,看看这儿,望望那儿,觉得他那种劲头很像美国大片里,大亨的保镖在为雇主即将下榻的酒店排查危险。这个房间的面积有二十多平方米,两张带有上下铺的铁床,陶江在床板上坐了坐,嘎嘎作响。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旧木板拼钉的桌子,桌腿和桌面明显不是一个材质,甚至不是一个时期的产物。三把形态各异的椅子,陶江没敢试坐,毕竟在张经理这么好心的人面前跌倒是件很不礼貌的事。靠门两侧分别有两个旧柜子,可以用来放衣服和杂物,有了柜子放杂物房间会整洁得多,这可算是一件体贴的家具,陶江走过去打开柜门往里望了望,这可怜的柜门竟非常神奇地留在了陶江的手里,陶江拎着掉下来的柜门笑了笑把它放到了空空的柜子里。这件事最后成为了留在伍哲脑海里永远的困惑,他无论如何不能理解那坏掉了合页的柜门是怎么抵抗住地球引力,确保自己能够体面地呆在柜子边缘等候陶江的。不管怎样,伍哲和陶江都在想,私下里他们有必要对这屋里所有这些古董级家具的使用安全做一番检查和修理。房门左手边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镜面有点乌蒙蒙的,右下角缺了一小块儿,但不影响使用,毕竟这两个男生对镜面解析度的要求并不是很高。镜子下面靠墙立着一把没有几根枝条的笤帚,和一个勇敢地仍旧持完整的戳子,它是这个房间唯一的健全体面的家当。令人满意的是,伍哲和陶江都打心眼里承认这是一间符合基本生存条件的宿舍。
“被子、枕头和床单、被罩这些东西我下午就能买来给你们放床上。因为我不确定有几个人住,所以没有提前买回来。哦,走廊的最东头是水房和厕所,走,我领你们去看看。”张经理转身要出门。
“啊,不用了张经理”,伍哲拦住了这位可敬的热心的人,他赶紧说:“我们搬来之后自己看就行了。”伍哲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不想麻烦这位大人物,还是自己不感兴趣,也许是因为从眼前的惨景就可以推断出水房的气派的装修来,伍哲怕那一番景致最后彻底断了他住在这里的念头,如果真要那样,他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这个时候只能靠理智而不是感情支配自己的。
既然不用去,那么这位好心肠的人就用介绍的:“水房里面有一个淋浴间,那个是房东自己搭建的,是收费的淋浴间,要洗澡得跟房东买票,他住四楼401。哦,对了,水房还有个洗衣机,也是收费用的,跟房东交钱就行,我是没用过,多少钱,咋用我是不知道,你们年轻人自己能琢磨明白。”张经理笑了笑,说:“除了洗澡洗衣服,就没啥需要花钱的了,这里的水电是免费用的,但你们也要注意节约使用啊。吃饭的话,咱们公司里有午饭,这里不能做饭,这楼下有超市,也有几家小吃店,也有卖早点的,等你们搬来住的时候四处走走,熟悉熟悉周围环境,让自己尽快适应下来,这样也能安心的工作。”张经理把钥匙交给伍哲,说:“我这儿就一把钥匙,你们自己再配一把吧,出了楼梯口往右走,有一个超市,那门口就有配钥匙的。”
“行,等会我就下去配。”伍哲说,他到现在也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要住到这里来,他不能想象住在这里的生活。
“嗯,我想想,也就这些了。我看你们这也没什么事了吧?!没什么事的话我现在要回公司了,等下午我就把行李给你们买齐,其他的盆哪,壶啊的得你们自己买。”张经理热心地说,“那些东西你们学校里应该有吧?”
“有,有。”伍哲说,他觉得这位好心的张经理毕竟还是不够周到,他还应该提醒他们再自带些锤子钉子等修补工具才对。
“那行,反正下周你们正式上班,早上班车7点40左右到你们楼下,就停在这个楼对面。你们要提前点下楼,班车不等人的。”现在看上去这位张经理就不那么显得啰嗦了,内心有点凄凉的伍哲很感激这位热心人的体贴和周到。
“那——,你们就在搬来住之前,找个时间再过来一趟,把这地方收拾收拾吧,其实也就是擦擦灰,把你们的私人物品整理整理,摆放摆放一下就行了。哦,你们可别忘了买个烧水的加热棒,这儿没地方打热水,这过日子没热水用可不行是不是?!”伍哲又开始头疼他有点太周到了。
“行,那谢谢张经理,让您费心了,我们这儿也没什么事儿了,也不耽误您时间了。我俩这就下楼先去配了钥匙,然后也该回学校了。”伍哲说。
“那行,今天就到这吧。咱们这就一起下楼吧。”张经理指了指伍哲手里的钥匙说:“你把门锁上。”
看着张经理的车开走了,陶江松了一口气:“靠!这人太能说了,老板咋没让他去做销售呢?”陶江夸张地瞪着眼睛对伍哲说。
“他去能把客户都说跑了。”伍哲笑着说,两个人转身去超市配钥匙。
配钥匙的费用是三块钱,陶江抢在伍哲前面把钱付了。
俩个人都不想在这个小镇上停留,他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便一起坐上了回城的长途车,伍哲抢先把两个人的车钱付了。两个人以后是同饮同食的室友了,主动示好是本能的行为,当然,只要不是十分自私的人都会做到这一点的。
只是那些十分自私的人,你们真的赚到了吗?其实,十分自私的人,已经计算不清楚赚还是赔的简单加减法了,一心只想到满足自己那脆弱的占有欲和防备被占有的恐惧感,从心理学上讲,自私是人的本性,那不过是人内心孱弱的外在表现,但是极端的自私就是心理疾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