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北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对尼娜说出“你愿意给我讲讲你和肖芳的故事吗”的话来，就像鬼使神差一般，这并非袁小北的主观意识，而是潜意识里的某种力量在催动着他说出这句话，所以，在袁小北说出这句话之后，自己也愣在了那里。
尼娜并没有注意到袁小北的表情，她仍旧看着手里的那张照片，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嗯。”
尼娜开始向袁小北讲述她和肖芳之间的故事，袁小北一直都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扰尼娜，哪怕是插上一句话都没有，因为袁小北知道，尼娜需要一个倾诉的人，将憋在她心里的话说出来，从她说话的口气中，袁小北就可以听出尼娜已经将这些话憋了很久很久。
尼娜和肖芳是黑龙江省伊春市下面的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山村里面，村子的名字她还清楚地记得，叫石垣村，尼娜不知道这个村子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但是自从她记事起便想着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穷困的小山村，到外面去闯天闯地。
和尼娜有着一样想法的人便是她从小玩到大的肖芳，肖芳是邻居家的女儿，比尼娜小一岁，也正因为如此，尼娜常常将肖芳当作妹妹看待，处处都照顾着她。
后来，尼娜和肖芳在一个在外面打工的同乡的带领下，终于如愿以偿地离开了那个贫穷的小山村，来到了北京。他们像许许多多的从小地方来到北京的人一样，眼睛不够用，看什么都新鲜。
当时尼娜只有十八岁，而肖芳是十七岁，两个人正处于懵懵懂懂的年纪，在北京这样一个陌生的却又充满着诱惑的地方，她们迷惑了，不知道该将自己置于何处。
两个女孩儿只有初中文化水平，在这样一个人才济济而又重视学历的地方，她们根本就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在她们落难的时候，带她们走出那个小山村的同乡却将她们送入了魔窟。
她们被同乡偷偷地推介到了一家提供色情服务的洗浴城，而也就是从那时起，尼娜和肖芳一步一步地开始沦落，也渐渐地意识到钱在北京具有着特殊的作用。
尼娜和肖芳虽然沦落为红尘中人，做着她们不愿意做的事情，但在她们的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出这里。
终于，在北京市一次扫黄打非行动中，这家洗浴城被北京市扫黄打非办查封，而她们也再一次成为了自由人。
后来，两个人又一起到了“身在天堂”KTV，成了众多陪唱歌女中的一个。
对于“身在天堂”KTV的陪唱歌女这一身份，尼娜和肖芳其实是很满意的，因为她们不用再像在洗浴城那样任人摆布，随意让人蹂躏。
在“身在天堂”，她们大多时候只是陪客人唱唱歌，偶尔会被一些不规矩的客人摸上一把，占点便宜，但是这往往会给她们带来意外的收获。来“身在天堂”KTV消遣的人大都出手阔绰，他们会很大方地给陪唱歌女们消费，只要她们能让他们开心。
有的时候，有些客人会将他们喜欢的歌女带出去过夜，这样虽然她们也会出卖自己的身体，但是她们可以得到更多的钱，这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有了这些钱，她们就可以买到一切她们想要的东西，过着奢侈的生活。
有一次，肖芳被一个很大方的客人带出去过夜，第二天的时候，尼娜仍旧没有看到肖芳回家，于是她到公司去找，看看她是不是回KTV了。
但是，当她回到KTV时，却发现都是警察，围观的人告诉她，有一个歌女在天台自杀了。
尼娜当时不知道这个自杀的歌女是谁，只是觉得心里慌慌的，当问到李经理有没有见到肖芳时，李经理才告诉她，自杀的人正是肖芳。
尼娜说道这里已经泪流满面，袁小北不忍心看到尼娜如此伤心，但是，他又不想打扰尼娜，便继续静静地听着。
尼娜说当她得知死的人正是肖芳时，无法承受巨大的打击而昏倒了，当她醒来的时候，李经理告诉她公安部门经过侦查确认肖芳是因为心情忧郁而自杀的。
但是尼娜并不相信这样的结果，因为她太熟悉肖芳，她不相信肖芳会突然自杀，而公安部门的那种因为忧郁而自杀的说法更是无法让尼娜接受，她觉得这是一个荒唐的搪塞说法。
她觉得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她相信肖芳的死并不是那么简单。她记得当时肖芳是被一个客人带出去过夜，然而肖芳却死在了KTV的天台上，而且还是自杀，这不免难以让人信服，因为以往被带出去过夜的歌女都是第二天回家，肖芳又为什么会回到KTV呢？
但是，不管尼娜怎么怀疑，仍旧只是一个渺小的不能再小的歌女，她没有权利，没有钱，也没有人可以帮助自己去侦破这个案子，去为肖芳洗雪沉冤。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无奈，更为无法为肖芳申冤而感到愧疚。
袁小北被尼娜的深情深深地打动了，被她们的这种姐妹情深打动。
或许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人，我们在这个庞杂的世界中所能做的，只能是无能为力地看着我们的亲近的人一个个离去，不管他们是自然离去，还是非自然离去，我们似乎都无力改变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或那样的结果发生，然后我们悲痛。
人，毕竟是渺小的，在自然面前。
人，仍然是渺小的，在许多渺小的人组成的机构面前。
人，依旧是渺小的，在许多惦记着你的人组构的陷阱中。
袁小北不愿再去想这些事情，这会让他想起以前悲观的自己，多年的经历让他逐渐明白，人的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然而今天尼娜却让他明白，所有他的经验积累起来的金字塔在这一瞬间崩塌，世界总是在悲观中不断地将满怀希望的人挤垮打败。
尼娜擦了擦眼泪，强作欢笑地说道：“看，我本来是让你来帮我修电脑的，却让你听我说这些伤心的事，弄得你也不开心了。”
袁小北苦笑了一下，本应该是自己来安慰尼娜的，却最终还是要尼娜来安慰自己，于是，他说道：“哪里，是我自己想要听的，也正是因为听你说了这些故事，我才知道你和肖芳的不易。不过没关系，生活总会好起来的，老天其实是很照顾为生活而努力的人的。”
尼娜破涕而笑，仿佛刚刚的悲伤被一阵风瞬间吹走：“嗯，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大哲人啊？”
袁小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哪里是什么大哲人啊，只不过是对生活无奈的感叹罢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无论是袁小北还是尼娜，都没有想到两个人会彼此相视而笑，更不会想到他们将来的路会走到一起。
袁小北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于是说道：“哎哟，都四点多了，我得回去了。”
尼娜说道：“自打肖芳走了以后，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今天你能听我说话，又和我说了这么多的话，真是谢谢你了。我们会成为朋友吗？”
袁小北听得出尼娜话里面带着的那种试探口气，此刻的他早已经不再在意尼娜歌女的身份，而是将她当作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就像邻家的妹妹一样。
于是，袁小北说道：“我们不早就成为朋友了吗？”
尼娜小声地说道：“那……你不嫌弃我？”
袁小北知道尼娜话里面的意思，于是搬正她的身子，正儿八经地说道：“每个人都会有过去，过去之所以成为过去，是因为它们已经成为了往事，成为了我们脑中的某个细胞，我们脑中的细胞每天都在更新，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更替，总有一天这个细胞也会被更替下去。我答应和你做朋友，并不会在意你过去做过些什么，你明白吗？”
尼娜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袁小北，甚至有一时刻她都被袁小北深情的演说所深深吸引。
尼娜眼睛望着袁小北，柔声地说道：“我明白。”
此刻，她真想紧紧地抱住袁小北，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有些喜欢上了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男人。
袁小北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拍了拍尼娜的肩膀，说道：“好了，你休息一下吧，晚上还得去KTV，我走了。”
袁小北的话将尼娜从梦幻中拽了出来，她不得不清醒过来，也不得不去面对晚上将要面对的那些令人厌烦的客人。
袁小北刚走出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回头说道：“对了，昨天晚上，哦，不，应该说是今天凌晨，李经理表扬了我，我想一定是你在他面前说了我的好话吧？”
尼娜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是那个客人。”
袁小北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从我在32号房修理的时候他的表现来看就不是他，如果真是他的话，也是你在他面前说了我的好话的。”
尼娜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事实上正是她怂恿吴处长在李经理面前说了那些话，好让李经理对袁小北有一个好的印象，那样他才可以更有机会获得提升，也更有机会获得别人的认可。
尼娜送袁小北到了公交车站点，在袁小北上车的那一瞬间，尼娜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或许她真的陷了进去，爱上了这个男人，可是，他会爱上她吗？毕竟，她只是一个歌女，有着污浊的身子。
夜，又一次降临在北京城里，匆忙的人们又是急匆匆地往家赶。
男人们想着吃老婆做的饭，晚上和老婆温存一下。
女人们则想着回家，只有在家里她们才觉得安全。
袁小北，和许许多多过着夜生活的人一样，在别人都下班回家休息的时候，上班了。
在走进“身在天堂”KTV时，袁小北又在前台看到了尼娜，这一次尼娜没有像第一次见到袁小北时表现的那样，而是表现的十分温柔。
袁小北对尼娜微笑地点了一下头，而这一个微笑竟也引起了其他歌女们的侧目，纷纷将目光集中在尼娜身上，那感觉仿佛要将尼娜吃掉一般。
而尼娜，却不去理会她们的眼神，顾自哼着小调。
这一次，当袁小北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林杰和钱阿毛早已经到了。
这多少让袁小北感到了些意外，因为昨天晚上他们两个人的表现，多少会让袁小北感觉到这两个人会是蹭吃蹭喝耍嘴皮子型的。
袁小北一边打卡一边说道：“哟，你们来这么早啊？”
钱阿毛说道：“我们……也是刚到，没有太久。”
虽然钱阿毛这么说，但是从钱阿毛桌子上的茶杯里面的茶水看来他已经到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袁小北没有去在意钱阿毛的话，因为这也算是一种职场上的交往方式。
袁小北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以后，林杰神秘兮兮地说道：“哎，你们知道吗？”
袁小北和钱阿毛都说道：“什么，这么神秘兮兮的？”
林杰站起身，走到门前，伸头朝门外走廊里看了看，然后将门关好，小声地说道：“我也是听我的一个朋友说的。他说这座大楼的天台上死过人，一个女人，是自杀的，而且他说那个自杀的女人就是这个KTV的。更为恐怖的是，据说晚上的时候，在天台上会有一个白衣长发的女人站在天台边上，要是有人走过去，她就会立刻将那个人落下天台，摔下37层的高楼。”
袁小北身体一个激灵，因为他想到了尼娜的好友肖芳，而现在林杰所说的那个自杀的女人不正是肖芳吗！
钱阿毛睁大了眼睛，说道：“真的假的，唉，我说你可不要胡说嘞，说话可是要负责任啊！”
林杰“切”了一声，说道：“我有必要骗你们吗？更何况我也是和你们一起一个时间上班的，我有必要吓唬自己吗？”
袁小北总觉得林杰的话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记忆，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一时间不由地有些烦恼。
袁小北说道：“你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又是什么？难道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
林杰说道：“我才不会相信鬼神之说呢，我只相信我自己。”
钱阿毛连“呸”了好几声，说道：“瞎说些什么啊？什么鬼啊神的，你们还让不让人安心了？”
林杰忽然“噗哧”一声笑了，说道：“看把你吓得，我骗你们呢！”
钱阿毛骂着说道：“你个小赤佬，没事干吓人玩啊？人吓人吓死人你知不知道啊，只许这次，下不为例。哎呀，妈妈的，我的心脏现在还‘突突突’地跳个不停呢！”
袁小北笑了笑，突然觉得林杰的这个玩笑很无聊，如果不是尼娜曾经告诉过他肖芳的事情，他也会和钱阿毛一样认为林杰开了一个恐怖的玩笑，但是现在，他知道林杰所说的至少有一半是真实的，而对于是否在晚上的时候天台会有一个白衣长发女鬼，他倾向于不相信，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鬼存在。
袁小北埋怨着林杰，说道：“你看你把阿毛给吓得，这样的玩笑以后可不能再开了啊！阿毛这么胆小，万一下出来个好歹，你负得了这个责吗？”
林杰早已经笑得腿发软，见钱阿毛不依不饶的样子，连忙举起双手，说道：“我发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次，哦不，一定不会有下次了，还请阿毛大人原谅则个。”
钱阿毛挺了挺胸脯，争辩道：“谁说我胆子小啦？我只不过不想这样的玩笑吓着你们啊！”
这句话非但让林杰再次笑得腿脚发软，也让袁小北忍不住笑了起来。
袁小北觉得钱阿毛这样的人其实很有意思，这样的人袁小北只是在电影里面见到，但那只是编剧加工的人物，从未在真实的生活中见到过，而现在在北京，在这个夜里，竟然让他们也遇见了一个，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
林杰捂着肚子强忍住了笑，说道：“好了好了，不笑了不笑了，咱们该工作了。”
好一会儿，三个人都无语。
但空气并未因此而变得沉默，门外喧闹的噪声不断地撞击着那扇实木门，也一点一点地渗透进三个人的心里。
北京，原本就是一个喧闹的都市，在这里，充满着各种各样的诱惑，诱惑着人们不断地想去尝试。
三个人沉默不语，却都陷入了自己的深思，为着这份诱惑。
过于沉默让三个人都感到了些不安和寂寞，于是，钱阿毛第一个开口说话：“唉，林杰啊，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啊？”
这倒是出了林杰和袁小北两个人的意外，不过也正说明了越是胆小的人就越是对恐怖的事情感兴趣这句话。
林杰带着一种嘲弄的笑说道：“当然是真的啦！你知道那个女人死在了哪里吗？”
钱阿毛缩了一下头，然后说道：“哪里啊？”
钱阿毛说话的声音很微弱，仿佛是怕惊醒了天台上的幽灵。
林杰朝袁小北挤了挤眼睛，然后伸出右手手指向着钱阿毛的头顶上指了指，说道：“就在你的头顶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