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苑路三号大院的入口处张贴了一张公告,出来进去的人都要驻足看上一阵儿,慢慢公告前面就聚拢了一堆人。公告的题目是《紫苑路三号院管理改革方案(征求意见稿)》。看公告的人都沉默着,这也是住在这个大院里的人们长期磨炼出来的功夫,有什么想法、看法,闷在心里,决不当众表达出来。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市长钱向阳的老婆陶仁贤,她在大院里算是个异类,心直口快,口无遮拦,按照一般标准,她是个很不适合给领导干部当老婆的女人,而她却当得有滋有味,且自我感觉良好。此时,她抱着那条小狗也站在公告栏前面,其实她已经看过三遍了,她在这里,只不过是不断向新加入进来阅读公告的人介绍自己的看法:“嗯,说得有道理,现在是什么年代?就是改革的年代嘛,这么改一改也好,再这样下去我们都成了没人管的野人了。我支持改革,你呢?你呢……”
让她追问的人有的笑而不答,有的漠然冷对,也有的哈哈一笑说:“我跟你一样。”
陶仁贤未能得到她期望的回应,便有些意兴阑珊,从人群里钻出来,把小狗放到地上:“自己走走,老让人抱着,累死人了。”
无辜的小狗抬头看看她,眼神迷离恍惚,不明白这个主人要干什么,明明是她要抱着它,这阵儿却像是它张口闹着让她抱了似的。小狗愣怔了片刻,扭头跑到草地上撒欢去了。陶仁贤一转眼看到了孙国强,马上迎了过去,热情洋溢地跟人家打招呼:“孙副市长,今天没出去啊?大礼拜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孙国强不想跟她聊天,哼哼哈哈地应付着。陶仁贤却是个对别人反应并不敏感的人,或者说她自我感觉过于良好,对别人的反应习惯性忽略,所以她追着问:“孙副市长,最近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爱人了,她干吗去了?出差了?”
孙国强含糊其辞地说:“嗯,有点儿事不在家。”
陶仁贤自以为幽默地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外就不是夫了,她老不在家,对你放任自流,那可就有点儿太大意了。”
孙国强原地踱来踱去,正在等车,对于这位喋喋不休的市长夫人真是有点儿无可奈何,蓦然想到这位市长夫人有一张漏勺嘴,是最好的传话筒,便压抑下对她的厌烦,做愁眉苦脸状对她说:“她最近身体不好。”
他知道,只要他说出这一句话,陶仁贤肯定会刨根问底,那样他就可以以被动的方式说出想主动告诉她让她当义务宣传员的话来,肯定比主动告诉她效果要好得多,可信度也高得多。果然,陶仁贤立刻满脸关切,急不可待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挣钱挣得太猛,人给累垮了?唉,钱那个东西多少是个够?家有千贯万贯,不如一条好汉,病得重吗?住院了没有?”
“陶大姐你就爱开玩笑,她能挣什么钱?真能挣钱的人保险累不坏,累坏的都是挣不来钱还老想着挣钱的人。张大美的病跟挣钱没关系。”
“那到底是什么病啊?你看你这个人,说个话吞吞吐吐的,我看你上电视讲话的时候,滔滔不绝、振振有词,谁能想到一下了电视就不成了。”
孙国强也让她逗笑了:“陶大姐你真有意思,电视又不是楼梯,什么上来下去的。告诉你吧,在电视上讲话都是事先准备好了的,你们家钱市长也是一样,没准备好谁敢到电视上胡说八道去。”
“你快告诉我,你爱人到底怎么了?得了什么病?说不定我还能找到偏方把她治好呢!”
孙国强这才长长叹息了一声,指指脑袋说:“她是这儿的毛病,精神有问题,住院了。”
陶仁贤惊讶了:“什么?她是精神病?”
孙国强哭丧着脸说:“是啊!谁能想得到。过去她长期患有忧郁症,我们谁也没在意,最近一段时间突然变得非常严重。也怪我,光顾着忙工作,对她关心不够,结果病情越来越严重,医生诊断说她已经转化成精神分裂症了,就是你刚才说的精神病。”
陶仁贤问:“是吗?那种病能治好吗?”
“医生说了,只能缓解症状,彻底去根不太可能。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她说把我杀了,把警察折腾来一院子,那就是精神病发作了。”
“她现在住院我能不能看看她去……”
孙国强的车来了,孙国强就要上车,陶仁贤扯着他的衣袖追问:“我去看看她行不行?”
孙国强边往车里钻边说:“医生不让探视,你去了她也不认识你,弄不好还得打你、挠你,好了,我替她谢谢你了,我今天还得到环城公路的工地上看看去,你忙吧!”
上了车孙国强对司机说:“快开车。”
汽车开走了,陶仁贤站在原地怅然若失,嘴里喃喃念叨着:“好好个人怎么就疯了呢?好好个人怎么就疯了呢?”
旁边过来一个人跟她打招呼:“他陶阿姨,散步啊!”
陶仁贤回过神来,马上就着人家开始表达同情:“你知道吗?孙副市长的爱人疯了,唉,真可怜,孙副市长也太辛苦了,老婆疯了待在医院里,大礼拜双休日,别人都休息了,他还得往工地跑,公而忘私,真是好干部啊!”
那人惊讶地问:“你说什么?孙副市长的爱人疯了?怎么可能。”
陶仁贤马上开始详细介绍过程:“这是孙副市长亲口说的,你还记得那天晚上警察跑到他们家折腾的事吧?那就是张大美犯病了,说她把孙副市长给杀了,才把警察招来了。孙副市长说了,过去她长期有忧郁症,这方面我懂,忧郁症不小心就会变成精神病的……”
这时候又有一些人围拢过来听,听众数量的增加,令陶仁贤更加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开讲,宛若一个生意很好的街头卖艺者。2鼠目决心要动用赵吉乐了,尽管陈律师已经开始到法院申请对张大美进行精神鉴定,但是鼠目对他玩儿的那一套不抱多大希望,甚至有些蔑视:“你算了吧!孙国强一个电话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你没听老百姓说吗?法院大楼高又高,见了领导就弯腰;法院大院宽又大,见了领导就害怕。其实孙国强也是多余,张大美要离婚,他只要给院长打个电话,你去立案人家连受理都不会受理。”
陈律师是吃法律饭的,如果跟鼠目一样的思想认识,那就连挣饭吃的平台都没了,所以坚持依法办事,要以张大美法律代理人的身份,申请法院对张大美进行精神鉴定。鼠目就不再寄希望于陈律师,决心自己采取行动,动用赵吉乐。理由有三条:其一,赵吉乐是科班出身的警察,擒拿格斗、侦查反侦查都有一手,这对突击解救人质非常有用;其二,对张大美跟孙国强的事情赵吉乐多多少少有所了解,激发他的正义感,可以争取他的理解和同情;其三,办这种事情必须是绝对可靠、绝对可信的人,眼下只有赵吉乐具备这个条件,尽管这个外甥有时候对他这个舅舅缺乏晚辈对长辈应有的尊敬,可是他也绝对不会坏鼠目的事。因此,赵吉乐现在成了鼠目心目中最为理想的同谋人选。现在的问题是找到赵吉乐,虽然都在一个屋檐下面生活,可是正应了那句话:用不着的时候觉得绊脚,想用的时候找不着。赵吉乐搬到周文魁家,给周文魁当了假外甥,对润发实施监控,对周文魁家实施保护,鼠目却一点儿也不知情。
他给赵吉乐打了几次电话,赵吉乐都给按掉了,根本不接。过去这种情况鼠目也经常碰到,如果赵吉乐正在执行一些特殊任务,除了局内人的电话,局外人的电话一般都不接。鼠目由此断定,赵吉乐又在执行什么特殊任务,如果他单枪匹马去突袭康复医院营救张大美,他自忖没那个能力,所以只好守株待兔在家里等赵吉乐。他想,再有任务,赵吉乐也不能不回家,起码他得换衣服。梨花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医院陪伴照顾李寸心,赵宽下班后就到医院陪李寸心,直到睡觉的时候才回家,现在鼠目反客为主,反而成了赵家的主人。在家里等了两天,赵吉乐踪影全无,鼠目实在闷得受不了了,就到外面散步,不由自主地就来到了张大美家外面,想到张大美此刻还在精神病院受苦,而自己却无力拯救她于水火之中,惆怅和郁闷涌塞在胸腔里,也更加急于找到赵吉乐,便开始给赵吉乐打电话,电话通了,赵吉乐却按掉不接,鼠目无奈地收起手机,一转脸却看到陶仁贤快步走了过来:“唉,老鼠兄弟,老鼠兄弟……”
看到她鼠目便想拔腿逃跑,这个时候,这个心情,他没心思陪陶仁贤聊天。而陶仁贤却是个不太在意别人感受和情绪,只关注自己主观感觉的人,一路叫喊着“老鼠兄弟”
追了过来。鼠目无奈地停下步子,哭笑不得地纠正她:“老鼠姐姐,你这么老鼠兄弟、老鼠兄弟地喊,人家还以为我们在演动画片呢!”
陶仁贤振振有词:“咳,你倒是不吃亏,我叫你老鼠兄弟你反过来就叫我老鼠姐姐,哎,我不叫你老鼠兄弟叫什么?你的笔名不是就叫老鼠吗?”
“我的笔名是鼠目,不是老鼠。”
“鼠目长在什么地方?不就是长在老鼠身上吗?那么计较干吗?”
鼠目苦笑,只好默认,反过来问她:“老鼠姐姐,你不上班在大院里转悠啥呢?”
“你不知道啊?咱们大院要搞管理体制改革,组织居民委员会,要从大院里抽几个人帮助街道办事处和机关事务管理局搞筹备,我是专门从单位借过来搞筹备的,不是吹牛,我还是你姐夫赵书记亲自提名的,不然我才不干呢!”
“那好啊!我也觉得你当居委会主任最合适了,到时候我投你一票。”
陶仁贤倒非常明白:“少来,卖空头人情是不?你的户口不在我们大院,没有选举权。”
“没有选举权也没关系,我可以帮你宣传,制造舆论,反正我支持你。好了,你忙吧!我该走了,我还有事呢!”
陶仁贤一把抓住他:“不许走,我还有要紧话告诉你呢!”
鼠目挣扎:“我真的有事,改日我到你们家听你详细说。”
“是孙副市长家的事,你听说了吗?”
鼠目停下了步子:“孙副市长家怎么了?”
“孙副市长的爱人疯了,让他给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鼠目本能地反驳:“胡说八道,那是他陷害人家,张大美你又不是没见到,好好个人怎么可能疯了呢?你这是听谁说的?”
“我可不是随便传闲话的人。告诉你吧!这可是孙国强亲自告诉我的,不然我哪敢给人家造谣。”
“嘿,我的老鼠姐姐,你也不想想,人家为什么告诉你?不就是要借你这张嘴造舆论吗?不然他瞒都来不及,哪有家里人得了精神病满大街吆喝的?好了,老鼠姐姐,你别再给人家当义务宣传员了,到时候张大美回来了,知道你到处说人家是疯子,不找你算账?”
“嘿,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问题,你肯定知道内幕,对了,我听孙国强说,那天晚上张大美犯病了,说她杀了孙国强,是不是对你说的?”
“是啊!那只是气话,我当时当真了,就报了案,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有疯,跟疯是两回事儿。”
“是吗?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鼠目也想通过陶仁贤来消除孙国强造成的影响,便对陶仁贤说了起来:“过去我跟张大美不认识,那天晚上碰到了张大美,张大美情绪很不好,跟我聊了起来,说她回家发现枕头上有别的女人的头发,一气之下恨不得把她老公杀了。我问她杀了没有,她顺口说杀了,我吓坏了,就报了案……”
鼠目在不违背基本事实的基础上,运用记者对同一事实改头换面来证明不同观点的本事,把张大美描述成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一个精神健全却又忍受非人精神折磨的受难者。果然,陶仁贤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地咒骂孙国强:“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怎么敢把脏女人带到家里来?我要是张大美,就不光那么想,我就真的杀了他。哎,照你说孙国强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把张大美弄进精神病院的?”
“这是事情的起因,真正的原因是,张大美要跟他离婚,孙国强不离,张大美就请了律师到法院起诉,孙国强哪敢离婚,一离婚这些破事不就全都露馅儿了?所以就干脆把她送进精神病院,这样法院就不会判离了,而且张大美说啥也都不会有人相信了,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呢?”
陶仁贤听得张大了嘴,恍然大悟:“真的?我说孙国强怎么突然对我说起了他家里的事情,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个浑蛋,把我当傻子耍,让我给他制造舆论。嗨,我的天啊!这个人真毒啊!”
“好了,我给你说的这些话你可千万别给别人说,即便给你贴心的人说,也别说是从我这知道的,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我只不过偶然知道了一些,如果把我牵扯进去,我可不承认啊!”
“你看你吓得,我陶仁贤向来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狗扯羊皮没反正的,你放心吧,一来我不会乱说,二来即便我说了,也绝对不会牵扯你,你相信我把这些话给我说了,我再把你给卖了,那我成什么人了。要是那样,你今后见了我,就给我脸上吐唾沫。”
“那就好,我就是相信你老鼠姐姐是个女中丈夫,才对你说的,也是不愿意让你稀里糊涂给人家当枪使。好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等有时间我再详细跟你聊。”
陶仁贤扑哧笑了,鼠目愕然问她:“你笑什么?”
“我叫你老鼠兄弟,你就叫我老鼠姐姐,多好玩儿。”
“好好好,叫啥都行,别人听了以为我跟你过家家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