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曹家小舍人这个时机是选得极巧妙的。而且机缘巧合,今日又有太后在朝会上出示佛经,如此一来,太子在民间的声誉就更好了。我要是曹友闻,便要抓住一个‘孝’字做文章——须知那寻常百姓,是不太在乎太子是不是聪明的,却会很在意太子是否孝顺。你去问问市井百姓,他们都会说百善孝为先,一个孝顺的官家,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所以历朝历代,都要说以孝治天下。便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潘照临心里实是更加失望,但嘴上却笑道:“有了这曹友闻与太后‘里应外合’,太子便可安枕无忧了。雍王党羽以前还可说太子失德,如今却连这口实也没了。如今他们能做的文章,可就只有太子的年纪了。”
陈良也不由笑道:“形势已变,便是愚顽,也当知道要收手了。”他望着石越,正欲借机推荐曹友闻,却又听石越不动声色的问道:“前几日听章子厚说,汴京如今到处都在传说,三佛齐要叛乱。这事只怕也是那曹友闻的主意罢?”
陈良一惊,连忙说道:“此事学生却不知道。听说是几个南海海商传出的消息。”
石越轻轻哼了一声,道:“此事文焕倒也曾提过。但我问过段子介,段子介说薛奕已知此事,以为不可信。子柔去过南海,以为如何?”
陈良有心想替曹友闻说几句话,但他知道石越与潘照临都是极聪明的人,终于还是摇摇头,老实说道:“军国之事,实非学生所长。”
石越点点头,脸上却看不出是喜是怒。陈良只道又没机会推荐曹友闻了,心里面已打消这念头,却听石越又说道:“若是方便,子柔这几日便请曹友闻来一次,我有事想问问他。”
陈良不由又惊又喜,“相公?”
石越知道他之意,道:“是曾布、蔡京、李修文一道出了个主意,我想问问曹友闻南海的事。”
石越又转向潘照临,笑道:“潜光兄方才一番话,于我亦触动很大。”
“潜光兄方才说,百姓知道皇上病危,对未来担忧、茫然之情更多。诚哉斯言!”石越叹道:“然百姓有此担忧,是宰相之过。若令百姓有此担忧,皇上若有不讳,亦难安心。我忝居相位,又如何对得起皇上知遇之恩?”
“无论如何,我须对得起百姓,对得起皇上。”石越决然道。
潘照临心中一喜,不料却听石越又说道:“侍剑,你再辛苦一趟,去君实相公府递个札子,明日我亲自去给他拜年。”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石越一心一意想要弥合党争,与司马光、王安石齐心协力应付困境的想法,在潘照临看来,却实是如同一剂毒药。与司马光、王安石斗个你死我活固然没有必要,但如石越这样,过份尊重司马光、王安石,却也显得太低调了些。尚书右仆射并非是左仆射的下级!但石越在这方面,却显得十分坚定,坚定得似乎那是理所当然。
2.
宋人的春节,是从元旦开始,一直持续到元宵节才结束的。虽然达官贵人们可以靠着仆人投递“拜年飞帖”,在元旦那天便向亲朋戚友拜完年,但那些普通的东京市民,却都是要亲自上门拜年祝贺的,而因为元旦那天,要拜祭祖先,甚至上坟祭祖,还要放爆竹烟火,贴门神春联,去寺庙烧香……仅仅一天时间,是断然走不完所有的亲戚的。况且,熙宁十八年的元旦,还飘着鹅毛大雪,直到向晚时候才停下来。所以,正月初二的汴京街头,拜节的人群反而比元旦那日还要多。尽管开封府颇为尽责,早已经组织人手,在元旦的晚上,将街道上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但第二天的御街上,所有的马车依旧是寸步难行——驿车早已挤得满满的,但路上的行人却实在太多。
坐着马车准备去拜会司马光的石越,尽管起了个大早,刻意想避开拥挤的行人,但却还是漏算了元旦那场大雪带来的麻烦,正好碰上了出行的高峰。按照宋代一百多年来的交通法令,车马必须向行人让道,而汴京又没有给马车开辟专门的通道,于是,堂堂尚书右仆射的马车竟被困在御街上,走得比蜗牛还慢。石越心里一面抱怨着开封府落后的交通管理,一面也只得无可奈何的丢下马车,带了侍剑与几个护卫步行前往。毕竟,对司马光这样一丝不苟的人来说,约期不至是十分失礼的事情。
石越一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董太师巷的司马光府。雪后的清晨,风冰凉刺骨,众人脸上都冻得通红,侍剑等人都习练武功,倒也罢了,但石越这几年间在汴京,养尊处优,尽管戴着狐皮手套,但手也是连佩剑的剑柄都握不稳了。
司马光府上众人,绝没想到石越会这么早步行前来,侍剑投进名剌后,合府上下都惊呆了。司马光连忙亲自迎出大门,将石越一行请入府中。
进了客厅,石越摘去手套,一面凑到厅中的煤炉边烤着火,一面笑道:“几年前在陕西,冰天雪地的,我还能爬到山上去观察地形,如今在汴京走这点路,竟这般狼狈,让君实相公见笑了。”
司马光笑着望着石越,道:“何尝不是,过年前老夫的书房还可以不生炭火,这年关一过,没有火的地方,我竟也是呆不住了。”
“君实相公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成。”石越笑道,“如今朝廷须臾离不得相公。”
司马光笑笑,转过头吩咐家人道:“去,拿壶酒来,老夫与子明相公,便在这里温酒闲叙了。”
侍剑等人见惯了司马光严肃古板的样子,也常见年青的官员只要稍显轻浮,司马光便不假辞色的情形,只道是和程颐一样难以亲近的人,却不知司马光私下里与朋友、家人相处,竟会如此随和可亲,一时都不由目瞪口呆。倒是司马光府上的仆人,早已见惯不怪,早有家人搬过桌椅摆到炉边,又端了一壶酒,几碟点心过来。石越与司马光便坐在炉边,温起酒来。
石越喝了几杯热酒,肚子里暖气上升,只觉舒服许多,正要说话,却听司马光已先笑道:“子明走了这么远的路,当不是只为了拜年罢?”
“一是为了拜年,再者是有些事情,我思来想去,夜不能寐,须与君实相公说说。”
司马光望了石越一眼,只是低头去拨弄煤块,并不接话。便听石越又说道:“此前我急急忙忙推出存款准备金法,是我考虑不够周详。此事是我之错。”
司马光静静听着石越自我反省,并没有出言安慰他。任何人都会做错事,但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这是无法逃避的。
石越说到这里,挥手屏退左右之人,沉默了一会,方又低声说道:“不瞒相公,事到如今,我对是否还要坚持交钞,实是已无信心。”
这是石越赤诚相见的一句话。这话若是传扬出去,不仅从此交钞彻底无药可救,便是连石越本人,也会受到不满者的质疑与攻击,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石越在司马光面前说出这句话,不仅仅是迫于内外的巨大压力,亦是他彻底不再把司马光当成政敌的表示。
但是司马光却只是抬起头来,淡淡说道:“我与介甫,不会因子明一事做差,便对子明再无信心。”
“相公!”石越心中感动,但他仍然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但废除交钞至少有四不可。废除交钞,无异于朝廷抢劫百姓家财,为政者以信为先,而朝廷从此信用大失,此为一不可;禁军、厢军、官员,手中交钞最多,一旦废除,必滋生不满,如今外忧内患,益州动乱,一旦有人煸动,后果不堪设想,此为二不可;朝廷虽有去年秋税这点收入,但国库依然空虚,各项开支今年眼见却并无减少之可能,此时废除交钞,朝廷将无饷可发,无钱可用,除了加税,别无他途,此为三不可;天下钱庄能发展至今日,交钞之功最大,一旦废除交钞,钱庄七八成以上,将难以存续,士农工商,皆受其害,十余年心血,毁于一旦,此为四不可!”
“一旦废除交钞,天下动荡将更加加剧,朝廷若能卧薪尝胆五六年,并非不能恢复元气。但在这种情形下,我也没有信心是否能再做五六年宰相。”石越说的这些,并非是危言耸听。情况如果更加恶化,石越也罢,司马光也罢,他们的相位并非就是铁打的。
司马光当然并非是在乎相位的人,但无论是“加税”,还是“抢劫百姓家财”,却都绝非他所能接受的事情。对司马光来说,宁肯不当宰相,这些事他也是断断不肯做的。不过,这一次,石越也并非是故意算计司马光的好恶,他只是据实直言。
“既然有这四不可,那还有甚可说?”司马光平静的回道,“无非是背水一战罢了!”
“背水一战?!”石越猛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么?”司马光已完全洞悉石越的心情,石越的确在动摇,他缺少信心,但是他心里,却依然反对废除交钞。“子明是领过兵的人。其实行军打仗,亦是如此。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幸运的只打有必胜把握的仗。有时候,亦需要背水列阵,置之死地而后生!当此之时,惟意志坚定者,方能是最后之胜者。”
“但事关国运,也能用来关扑么?”此时此刻,石越竟反比司马光保守了。
“自然不能关扑,关扑全凭运气,岂足为法?”司马光摇了摇头,“当年韩信背水列阵,可不是博运气,他庙算之时,已有胜机。不过是将士卒置于死地,激发其求生之斗志。后人若不明此理,便加效仿,必然兵败身死,为天下所笑。”司马光望着石越,又问道:“子明难道以为坚持交钞,竟已全无胜机么?”
石越摇了摇头,司马光的话,并未能让他更加有信心,但是他至少已明白司马光的心意——司马光是希望他能够坚持交钞的。这对于处于动摇中的石越来说,亦是一个很大的支持。自从做到右相之后,石越一直想要避免的,就是朝局再次陷入你死我活的党争。尽管改变人们的思维习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石越自登上相位之日起,就下定决心,要身体力行,让新、旧两党都看到合作的好处。无论是新党、旧党,还是所谓的“石党”,三派之间的政治主张,都绝不是完全对立,水火不容的。石越相信,在三者之间,存在一个最大的公约数,那就是三党都相信必须寻求改变,必须做点什么来挽救这个国家。目标是一致的,不同的只是方法。既然如此,那么妥协与合作,就存在着基础。石越不断煞费苦心的向三党的重要官员们灌输这种思想,但他也知道“调和”之不易,在他了解的“历史”上,就曾经有过“调和”失败的例子。石越深知,目前在三党之间建立起来的互信,是非常脆弱的——它一方面是因为吕惠卿执政后期带来的惨重教训让人们依然还记忆犹新;另一方面,却几乎完全依赖于司马光、王安石与他本人三人的政治智慧,并且凭借着三人的威信维持着。记忆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司马光、王安石、石越也不可能一直活在世上,特别司马光、王安石年岁已高,如若他们去逝,这种互信就很可能会崩溃。
在这样的情况下,三党任何一方任何方式的傲慢,都会在这脆弱的互信间留下互相忌恨,互相不信任的种子。石越的目光绝不会只停留在眼前,他也不认为目前的情况是理所当然,并会永久持续的。所以,每一件事,他都必须谨慎行事。绝不能让旧党或者新党认为自己傲慢。
但此时的石越,看到了远方,却似乎忽略了脚下。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支持者、追随者,心态也渐渐发生了变化。这些人,自潘照临以下,都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更大的主导权,或者说,他们希望得到从内容到形式上的全面领导权。石越在无意中忽视了,他的追随者,并不曾如他一样,对于党争的危害,几乎是有一种心理上的阴影,他们的经历与他并不同,因此,对事物的看法,也难免会有偏差。
然而,此时此刻,石越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如何应付目前的危机上。
“我有一个习惯。若是一件事情过于复杂,以至于看起来用任何办法也无法解决之时,我便会回到事情的起原,从最基本的地方开始思考对策。”石越拿起筷子,挟了一口点心送到嘴里,似自言自语一般,开始向司马光说明他的设想。“用这个法子,我终于想明白,今日钱庄之危机在于交钞,交钞之危机,其实只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算术题?”司马光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碰了一下。
“正是。”石越点点头,道:“便只是一道算术题。交钞之问题,便是无本发行。只要将这本金筹足了,交钞便终能稳定下来。”
石越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但是,这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而这,也是司马光能完全理解的。从这一点来看,石越甚至不敢说自己比司马光懂得更多。
“但我亦知道,这本金却是一笔巨款。”石越坦率的说道:“交钞发行的总额,连交钞局都是一笔糊涂账,张商英大概算了一下,大约在三万万贯到三万五千万贯之间。而各路的交钞也不尽相同,具体之情况,亦无准确之数目。至于交钞在各地之间的流通情况,那更是弄不清楚。其实,无论在农业、工业,还是在商业上,大宋都并非一个整体。食货社有一重要之主张,大略是说,在大宋朝之疆域内,至少可以又分成京畿、西北、东南、京东西、两湖、川峡共六个相互独立的区域,这六个区域,虽然互有联系,却又自成一体。甚至还有人说,这个自成一体之区域,还可以细分到路、甚至是州。这种观点,确有其真知灼见之处。便以这次交钞危机观之,对各种各州之影响,全不相同。我亦不知此究意是祸是福,若大宋疆域果成一整体,或者三万万贯交钞,当不至于酿成如此大祸;然又赖于此,这次风波中,才有些路州竟能独善其身,受波及较小。”
大宋朝实际上是由若干个亚经济区域组成的,而讽刺的是,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的人其实并不多。王安石新法之失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忽视了这个重要的事实。但在这个时代,却也有人能和石越一样看到这一点。对于司马光而言,这种论断虽然新鲜,却也并非无法接受。毕竟他做了多年的户部尚书,对于这个国家的经济状况,可以说了若指掌。
“食货社的这个判断,于我们当有所帮助。我们可以据此来判断各路之轻重缓急。但究竟要筹集多少本金,不瞒相公,我心里也没有谱。我估计首次大约要五千万贯铜钱或者等价之金、银,先用这笔钱,在杭、扬、福、泉、广等地,进行充分兑换。一贯交钞换一贯铜钱,有多少换多少,再将此消息在各路宣扬,交钞当能渐渐稳定下来。此兵法之所谓‘先声后实’者。然后再筹五千万贯,运往各路。若是运气好,一万万贯便能将交钞彻底稳定下来;若运气不好,便只得再筹钱,最多可能要两万万贯。”
石越的想法简直令司马光目瞪口呆,一万万贯铜钱,超过了大宋朝最好年份的一年中央税收,这么一笔巨款,他要如何筹措出来?
“子明。”司马光几乎是在苦笑,“这道算术题,可非比寻常。”
但石越的回答却更让司马光惊讶。
“这笔钱是筹得到的。”
“其实蔡元长早先便曾经向我建议过,然当日我却太急于求成,只想将交钞危机控制在汴京,不料欲速则不达。可笑如今既然各路州都乱成一团了,我反而没那么束手束脚了。”石越自嘲的笑了笑,又道:“此番是曾布、蔡京、李敦敏又一道向我建言……”
司马光望了石越一眼,试探着问道:“这笔钱究竟要如何去筹?”
“借钱!”石越迎着司马光的目光,平静的说道。
“借钱?!”
这在司马光看来,实是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