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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安改制(8)

“这七八年以来,大宋所有的变局,竟大都与石越有关!”章惇得出了一个并不意外,但在以前却只是隐隐潜伏在心中,从不曾清晰显现的结论。“士子佩剑之风,表面上看来与石越无关,但实则石越与桑充国在义学让学生习射术与骑术之时,已有伏笔。便是这熙宁蕃坊,表面上不过是沿海商号合资从开封府与百姓手中买下几条街道,再卖给蕃人,从中牟利。但这一切,却是自从石越在杭州重商业,开海外之时,便已埋下伏笔。走到这一步,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事……便连这罗玛人阿卡尔多来到大宋,亦不过是迟早之事吧?”

“他这七八年来所做之事,除了著书办学似有计划外,其它都看似杂乱无章。做的每件事情,似乎都只是遇上了什么问题后,迫不得已要解决,于是才想出一番对策来。青苗法改良,不过是迫不得已卷入纷争之中;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不过是为了应西夏之骄使;通商海外,不过是为了解决杭州之灾情;官制与军制改革,不过是为了应付皇上的差使……甚至连大败西夏,都不过是被迫出抚陕西。所有这些事情,若从表面上来看,看不出什么联系可言。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大宋竟已隐隐显出几分王霸之气!润物细无声!润物细无声……这果真只是不经意为之么?”

章惇几乎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

“若果真是有意为之,石越已非‘王佐之材’四字可以形容之。”章惇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如此之人,岂能甘心久居人下?”他不觉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暗了起来,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他只觉心中的预感果然暗应天象,不由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握着刀柄的手心,在这残雪未化的天气中,竟沁出汗来了。

“此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也!”

“子厚兄。”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章惇的遐想。章惇被唬了一跳,循声望去,却见最近刚刚升为御史台“副台长”侍御史的安惇,正笑吟吟朝自己走来。

“处厚如何会来此地?”章惇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问道。自吕惠卿为相以来,一直称得上春风得意的安惇居然私服来此,实在不能不让人奇怪。章惇深知安惇为人,他名利心极重,又特别看重官威排场。以他的性格,绝难想象会微服来这种地方。而更让人奇怪的是,自己现在的处境,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安惇居然会主动与自己亲近!“事有悖于情理者为伪。”章惇心中立时冒出一个念头来。

却见安惇走到面前,拱手一揖,亲热地说道:“在下不过闲来无事,到处看看。不想子厚兄也有此雅兴,竟在此巧遇。”

“果然是巧遇。”章惇微笑回道。

安惇脸上堆满了笑容,但章惇却注意到,他眼睛扫过自己身上时,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章惇不由暗暗冷笑,却听安惇笑道:“听说去此不远,便有一家花门酒坊,在南城亦算是小有名气。所谓相请不如偶遇,这外边天寒地冻,兄何不一同前往,共买一醉?”

章惇爽声笑道:“处厚现在春风得意,是宰相面前的红人,某却是待罪之臣,公既不弃,某自是求之不得。”说罢拉了安惇的手,便往那花门酒坊走去。花门酒坊是汴京知名的所在,并非“小有名气”可言,章惇自是知道去处的。

安惇听到“宰相面前的红人”这话,脸色已是微微一变。他是身为御史台副台长,“宰相面前的红人”,这根本称得上是讥讽了。但他察看章惇之时,却见章惇嘻笑自若,似是浑然不觉。安惇一时竟也弄不清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此时他是刻意前来拉拢章惇,自然不便开罪,当下只是心中暗恨,竟也装成没有听见一般,与章惇并肩前往花门酒坊。

这所谓的“花门酒坊”,正式名称,叫“梦华楼”。之所以被称为“花门酒坊”,一是因为这梦华楼每一间雅院的门前,都必然摆放着若干坛名花,而各雅院,也都是以花名命名;二是因为梦华楼有着天下各族的佳丽为酒女,酒女姿色之美,号称“汴京第一”。而让它在一两年内就声名鹊起的原因,还是梦华楼的规定——任你腰缠万贯,若非读书之人,便绝不接纳;任你一掷千金,位高权重,梦华楼的酒女也绝不侍寝。它这两条在许多人看来足以让它破产的规定,出乎意料的竟成为梦华楼走红汴京的原因。一时之间,这里竟成为官员士子们最爱出没的地方之一。但让人奇怪的是,当其他酒家想东施效颦之时,却又一一失败。

不过,“称病”的卫尉寺卿章惇,却还知道梦华楼更多的内幕——这家梦华楼的掌柜,是当今尚书左仆射吕惠卿的得意门生,现任河北大名府通判的陈元凤的妻弟。陈元凤在河北做官,年年考绩都是优异,这中间自然离不开吕惠卿的关系。而吕家在河北矿山上占了多少好处,章惇虽然不能知其全部,却也绝不是一无所知。料想陈元凤那样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让自己吃亏。这梦华楼创办所需要的巨额资金,只怕十之八九,便是出于河北的矿山。

章惇对于陈元凤是否以公牟私,倒并不如何介意——这等事情,大宋的官员们,说有一半以上的会做,章惇也不奇怪。虽然大宋朝执行的是“高薪养廉”政策,但实际上真正能约束官员的,只有律令与道德操守而已——丰厚的薪俸,仅仅是让那些有意愿廉洁的官员能有条件保持自己的操守,没有真正行之有效的监督机制,对于没什么抱负操守的官员而言,是没有谁会嫌钱太多的。而这种人又永远占据多数,所以,在事实上,大宋朝官员的操守,便在一年一年的下滑,但这种下滑是如此的自然,以至于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章惇,就对这种“做官就有钱”的现象根本是视若无睹,以为是世间之常理,却不知道这是一个对大宋朝足以致命的沼泽。

不过,对于章惇而言,这些并不重要。他介意的,不过是这家梦华楼的背景牵涉到吕惠卿而已。

章惇二人刚一跨入花门酒坊,便有一个小厮迎了上来。他打了躬,正待开口,便听安惇已先说道:“睡香阁。”

小厮听得明白了,知道是熟客,也不多问,忙笑道:“二位官人这边请。”一面小心的在前面引路。这花门酒坊是几进几出的大院子,二人在小厮的指引下,走了半晌,方到了一道拱门之前。这时候小厮便停住脚步,不知何时,从拱门后闪出一个豆蔻年华的紫衫少女。小厮笑着交待道:“紫娘,这二位官人是往睡香阁的。”说罢又向章惇二人行了一礼,笑道:“小的便引到此处,先行告退了。”

那叫紫娘的女孩子待小厮告退,方向二人敛衽盈盈一礼,抿嘴道:“请二位官人随奴家来。”

章惇微睨了她一眼,在他心中,这些女子自然算不得什么,竟是懒得理会。一边注意观察安惇,一面随着紫娘前行。安惇却似是饶有兴致,一路行走,还一路向章惇点评院中布局景观。

如此又穿过两三个小院子,猛然间,章惇便嗅到一股浓洌的花香袭来,顿觉精神一怔。正要寻找花香的来源,却见紫娘已停在一道粉墙的门洞之前,笑道:“这便是睡香阁了。”

章惇抬眼打量,便见那门洞里面,依稀可见几株灌木,正满树开满了白花,一簇一簇,倒似一个个绣球。那花香,便是从这些花中传来。章惇原不曾见过这些种花,正要询问,却听安惇笑道:“子厚兄,这花便是瑞香,亦名睡香,故此处又称睡香阁。”说完,又有意无意看了紫娘一眼,笑道:“这睡香还有两个别名,子厚兄可知否?”

“某却未曾听闻。”章惇这时已从花香中回过神来,他笑吟吟地望着安惇,心中却在同时下了一个评语:“村牛!”

果然,安惇摇头晃脑的卖弄道:“这睡香又有别名,唤作蓬莱花,也叫风流树。盖人皆以为,此花惟蓬莱仙境方有也。”

“处厚兄果然渊博。”章惇望见安惇那轻佻的神态,心中便大是鄙夷,但是口里却轻轻捧了一句。安惇果然甚是得意,故意谦逊两句,二人便一同入院,院中早有酒女迎来,服侍二人坐了。安惇驾轻就熟地点了几样茶,顷刻间,各样果品点心小菜都已上齐,两个分别穿着绿袍与白衫的酒女将温了的酒给二人斟上,二人便对酌起来。席酒美酒佳肴,纤纤细手,吴侬软语,已让人心醉。而门外玉树琼枝,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琴声,屋中点起的檀香袅袅,更让人几乎以为这里便是人间仙境了。连章惇这样性格刚强之人,在这里也不禁有几分沉迷。

二人一面喝酒,一面闲聊赋诗,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不觉二人都到了酒酣之时。正在章惇几乎要以为安惇来找自己果真没有什么目的的时候,却见安惇一口气喝干了杯中之酒,把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吐着酒气对旁边的酒女说道:“尔等先退下。”

“是。”酒女们连忙蹑脚退出屋中。

安惇见房中再无旁人,挽起袖子,替章惇满上酒,一面凝目注视章惇,半晌,方问道:“公听三分否?”

章惇被他的神态吓了一跳,不料却听他问出这样的话来,不觉好笑,回道:“亦曾听过。”

“三分有魏武与汉昭烈煮酒论英雄之事,公知否?”安惇似是已带了几分醉意。

“确有此事。”

“那你我何不效仿古人,品评一番天下英杰之士?”安惇眼中,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态。

“天下英杰之士?”章惇带着嘲讽地望了安惇一眼,笑道:“某不敢与曹刘相提并论,恐过于狂悖了。”

“公何必过谦。”

章惇小心翼翼地说道:“方今天下,我大宋圣明天子,自不待言。而其余群臣,可称英杰者亦甚多。而其尤杰出者,某以为在契丹有辽主耶律濬、萧佑丹、耶律信;大宋则有富公彦国、文公宽夫、王介甫、司马君实、吕吉甫、石子明。凡此数人,可称为第一流之人物。”

安惇喷了口酒气,大不以为然地嘲笑道:“耶律濬弑父夺位,国家不宁至今日;萧佑丹为其谋主,上不能固耶律濬之位,使子弑父,臣弑君,为此不无人伦之事,下不能经济邦国,使契丹分裂割据,内斗不止;耶律信一勇之夫,更不足论,此辈何足称英杰之士?”

章惇不料安惇有此评价,心中讥道:“若换上你安惇,只怕是坐待授首而已。”当下竟是懒得反驳,又听安惇大放厥辞道:“富弼老而修道,聪而不明;文彦博刚恢自用,不知变通;司马光榆木疙瘩,只知有古不知有今!以公所论英杰之士而言,某以为惟王介甫与吕吉甫可当之。余不足论。”

章惇不料世间竟有如此狂悖之人,眼见安惇语气神态,没有明言的就是“除了王安石与吕惠卿外,便是我安惇了”。他心中暗觉好笑,当下忍笑问道:“处厚似是漏说一人。然而处厚以为石子明可当英杰之士否?”

“石越?”安惇的脸色变了一下,冷笑道:“石越?!公以为,石越为何人哉?”

“石子明者,天子以之为梁柱,百官以之为干吏,士林以之为鸿儒,百姓以之为神人者也。”

“某却以为,石越不过是沽名钓誉,包藏祸心的伪君子而已。”安惇口沫横飞的说道。“此人大伪似忠,大奸似能,公不可不防。王元泽之死,是前车之鉴也。便是今日,公有此祸,焉知不是石越从中构陷?”

章惇顿时默然无语。安惇话中挑拔之意已十分明显。但是章惇自己而言,却是从未怨怪过别人。他当初那样处置向安北与段子介,并非是与高遵裕合谋,其实不过是想待价而沽而已——先卖高遵裕一个人情,稳住高遵裕,再将所有的材料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此他便有足够的本钱与高遵裕讨价还价,进可攻,退可守。至于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根本就还不曾拿定主意。但是他万万料不到向安北与段子介二人会反抗。结果向安北居然就此丧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惇想来,亦十分悔恨。只不过如他这样的性格,向来以为一将功成万古枯,旁人的性命他看得不会太重,倒也不会有太多的自责便是。而且章惇也是从来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这样的处境,他只会怪自己料事不明,庙算不周,至于旁人的所作所为,章惇都以为不过是旁人的本份而已。

因此,章惇连段子介都不怨恨,何况一个与此事几乎没什么关系的石越?

安惇却以为成功的挑起了章惇对石越的怨恨,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喜色,又继续说道:“那段子介何人?石越之门生也。陕西安抚司的亲兵卫队护送他到京城,若说不是石越故意陷害子厚,天下谁人能信?”

“这……”

安惇突然话锋一转,直视章惇,问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势如何?”他问完,不待章惇回答,便说道:“石越在陕西孤注一掷,以百姓的性命来冒险,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侥幸成功,声誉之隆,一时无俩。石越想做权臣,故此他第一个便拿定西侯开刀,借口定西侯不遵军令,故意陷他于死地,以掩饰自己失陷名城,致狄詠战死的无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连带子厚也脱不了关系。公可试想,一个久负盛名的大臣,取得大宋立国以来对西夏少有之大胜,又一举扳倒身为戚里的定西侯与卫尉寺卿!石越之声威,大宋建国以来,可有一个臣子比得上?接下来石越又会如何?眼下朝廷喧嚣不已,尽是两种声音,一派利令智昏,主张趁西夏大败,让石越主持陕西,明春大举讨伐西夏,一举收复灵夏,听说皇上也颇受此辈人鼓惑;另一派自以为稳重老成,主张召回石越,宠以宰相枢使之位——冯京甚至上表说愿辞吏部尚书之位以让石越——这老狐狸,实际不过是想让皇上任命石越为尚书右仆射而已!这两派人互相攻讦,争辩不下,其实却都是鼠目寸光之辈。”

章惇不动声色地听着。朝中的这些局势,他虽然退居府中,却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抵主张趁胜追击的,都是朝中的少壮派官员,这些人或是翰林学士、侍从官,或是御史谏官,或是一些武职官员,各部的侍郎或郎中。虽然这些人没有占据高位,在政事堂与枢密院中都没有主导地位,但是数量众多,声音不可忽视。特别是翰林学士与侍从官,对皇帝的影响非常之大。而主张召回石越的,又分为三派,第一派以司马光、范纯仁为代表,这一派看到的,是国库空虚,国内有许多事必须做却没钱做的事实,不愿意勉强再打下去,希望借这几年时间休养生息,同时也可以避免石越在地方威望日重,威胁朝廷的权威。第二派则是以冯京、苏辙、韩维为代表,这些人与石越关系密切,自然是希望石越快点回到朝中,从吕惠卿手中夺回政事堂的主导权。第三派却是以文彦博、王珪等人为代表,他们未必希望石越在政事堂占据主导权,同时也知道国库的窘状,但是他们希望召回石越的主要目的,却只是维护传统,防止地方上出现一个威望过大的重臣。这三派官员出发点不同,甚至相互矛盾,但是结果却是一致的,便是停止战争,召回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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