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折磨的身体,让赵顼眼眶深陷。他看着陕西路、河东路、河北路巨大的疆域,与海外归义城、凌牙门城的“无关痛庠”不同,这三路几乎包括了大宋黄河以北的全部领土,把它们交到三个实权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安抚使手中——赵顼的脑海中各种各样的想法激烈的冲突着——“有严密的监督与分权,并且一旦燕云收复,平夏归宋,这些安抚使是可以撤掉的。这只是非常时期的非常制度……”终于,赵顼说服了自己。
他静静的把头靠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做出决定之后,应当好好休息一下了,明天再来考虑三路安抚使的人选吧……
熙宁十年正月初十。
群玉殿。
“臣妾拜见贤妃娘娘。”成安县君金兰的封号,是大宋少见的例外。因为她与唐康的婚姻,是宋朝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例外。而大宋关于官员妻母封号的另一个例外,也发生在石越家里,参知政事石越的夫人韩梓儿固辞鲁郡夫人的封号,最后还是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叙封梓儿的母亲为郡太君才算了结此事。
“兰儿。这里没有外人,不要拘礼了。”远嫁到天朝上国的王贤妃,除了身边的几个丫头外,在整个汴京城里,只有金兰一个故识。
金兰盈盈起身,注目着王贤妃,两眼已是珠泪满眶,低声用高丽语唤道:“公主殿下。”
王贤妃心中一酸,却是用汉语回道:“你还好么?”
“还好。”金兰垂首答道,改用了汉语。
“汴京的春节,比起开京来,要热闹许多哩。”王贤妃幽幽说道。“可惜不能好好游玩一下汴京城。”
金兰沉默半晌,忽然又用高丽语说道:“中国古代三国时,有位叫刘禅的国王,被敌国掳至京师后,曾经说,这里很快乐,我不再思念故国了。人之善忘,真是让人感叹啊。”
王贤妃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却依然用汉语回答:“我只是个女人,皇帝对我很好,什么故国情思,对我来说,都过于奢侈了。”她一面摸了摸肚子,眼睛中似乎忽然有了动人的光采,道:“我现在只想皇帝平平平安,我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来。”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金兰冷笑道,“公主殿下真的已经忘记故国了么?连你兄长的大军在鸭渌江的西边被蛮族击败都不放在心上么?”
“你说什么?”王贤妃瞪大眼睛,惊道。
金兰脸上露出悲愤的神色,“我前几天收到开京带来的密报,契丹皇帝派出了一名叫耶律信的将军,击败了国原公的大军。在回师的途中,又被女直人包围,如果不是耶律信将军又率军攻击女直人,国原公几乎成为女直人的俘虏。王太子殿下坐拥三万大军,却不肯救应,也不愿意听国原公的劝告率军回国,在国原公兵败之后,反而进攻契丹军队,又被耶律信将军击败。我高丽国五万大军西出鸭渌江,有命能够渡过鸭渌江回到故土的,已不足三万人!开京的正式使节已经在前来开封的路上……”
“契丹人渡过鸭渌江了么?”王贤妃听到两个兄长都没有危险,已不似开始那么紧张。
“暂时没有。”金兰说到这里,神色也略微缓和,道:“听说耶律信将军的骑军,不足两万人。他现在应当在镇压叛乱的女直人。我们的失败,很可能是因为两位王子都没有料到契丹人会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出现。而且……”金兰咬紧了嘴唇,说道:“契丹人在攻城时,使用了震天雷!”
“震天雷?”王贤妃并不知道什么叫“震天雷”。
“听说是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只有大宋朝才有。国原公曾经几次请求蔡京大人准许大宋卖我们更多更便宜的震天雷。但是我们从来不知道契丹人也有这种武器!”
王贤妃一脸的迷惘,她对于这些,根本不懂丝毫。“我听说大宋与契丹是有盟约的盟国,既然卖给高丽,为什么不能卖给契丹呢?”
金兰紧紧咬着嘴唇,道:“的确,我们都以为大宋与契丹人的盟约,不过是面和心不和的东西,没有想到……但是现在说这些都迟了,国原公希望我们能够想办法,让大宋对契丹施加压力,防止契丹人反攻高丽。同时,希望有办法能让大宋卖给我国能装备两万军队的武器与盔甲以及一千枚震天雷,并且允许我们用五年时间来偿还这一债务。”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王贤妃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过是女人。”
“殿下是贤妃,如果能够向皇帝进言……”
“不可能。何况皇帝的身体现在也不好。”王贤妃断然拒绝道,但是,她却躲开了金兰的视线。
“如果这时候没有大宋的支持,最初支持开战的国原公一定会被迫出家。国家也会面临契丹人的威胁,王太子殿下得志之后,很可能会抛弃亲附大宋政策。我们两人的命运,也会非常的悲惨。殿下,你以为大宋皇帝会喜欢一个敌国的公主么?”
“……”王贤妃身子一震,半晌,迟疑的说道:“但是我们能做什么?我既不敢进言,也不能进言。皇帝是英明之主,绝对不会允许后宫说三道四的。”
“既便如此,但是殿下毕竟身在禁中。会有更多的消息与机会……此外,大宋朝廷中,最重视与高丽关系的人,可能就是石越。兰儿只希望公主殿下记住,帮助石越,就是帮助我们的故国。”
“石越?”王贤妃喃喃道。
“正是。这也是我嫁给唐康时的原因之一。”
“但是,我听说,我听说石越很可能要外放了……”王贤妃不那么肯定的说道。
“什么?!”金兰对于大宋朝廷最近一段的政治斗争,并不是很清楚。此时猛然听到这个消息,不由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这……这……”
“前天,我服侍皇上吃药的时候,看见一幅天下郡县图,皇上用朱笔在上面画了几个大圈,又让内侍在旁边的屏风上写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最上面的一个,就是石越。”王贤妃垂下头来,想了一会,道:“最近皇上见的人,最多的是文彦博与吕惠卿。我听内侍们说吕惠卿也是个爱钱相公,如果石越真的出外,就让使者去贿赂吕惠卿试试吧。”
金兰知道王贤妃的聪明才智,其实还在自己之上。她既然肯如此说,必然是有几分把握,当下点了点头,道:“我会告诉使者的。但是我还是希望石越不要外放才好。难道是石越失宠了么?”
“应当不是。”王贤妃道:“我可以感觉得出来,皇上对石越的感情,非同一般,与其他臣子都不相同。皇上以前也常常说,朝廷有今日之局面,十之七八功在石越。只是自皇上染病以来,宫中的情况一直很复杂。我现在除了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请安之外,便只敢去睿思殿。石越如果真的外放,我猜与此事有关。”
“无论如何,不论是站在高丽国的立场,还是为了我自己考虑,我都希望石越的仕途不要有任何意外。这件事情,也要拜托殿下了。”
金兰出宫之后,王贤妃便准备前往慈寿殿与保慈宫,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请安。
她是高丽女子,虽然外表举止,谈吐学识,与汉族女子一般无二,但在这汴京的禁宫之中,却始终是个外人。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皇后,对别的妃子甚至是宫女都和谒可亲,但是对她却总是非常的冷淡。朱妃本来对她不错,但是随着她的宠幸日隆,兼之朱妃又为皇帝生下皇子,偏偏她又怀了身孕,朱妃对她也变得疏远起来。可以说整个皇城之中,这位高丽王女唯一亲近的人,便只有赵顼。而对于赵顼,王贤妃也是真心的喜欢:这个年青的皇帝,做事情总是非常的投入与执着,对人又非常的宽厚,有一点点性急,但是很多亲近的人都可以和他开玩笑,身为皇帝,他有时候既便是生气,也会故意不显露出来,因为担心任影响别人的心情——王贤妃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为经常为别人着想的皇帝。至少她的父亲与兄弟们,可都没有这样的“妇人之仁”。
出群玉殿之前,王贤妃走到供奉观音的佛龛之前,双手合什,暗暗为赵顼祷告了一番。然后才带了宫女内侍,出了殿来。方出得殿门没多远,便见东边有一个内侍急匆匆走了过来。她闪眼看时,却是童贯。
童贯远远望见王贤妃的仪仗,连忙在路边候了。待王贤妃的仪仗近了,才躬身行礼。王贤妃因含笑问道:“官家这几日好些了么?”
“前日太医们商量了个新药方子,吃了两日药,官家的气色似乎较之前要好许多。只是官家这几日太过费心,娘娘见着,还盼着劝一两句。”童贯却是知道王贤妃是皇帝面前得宠的妃子,并不敢怠慢了。
“阿弥陀佛。”一个多月来头一次听到赵顼的病有好转的迹象,王贤妃不由喜动颜色。只是又听到说赵顼又开始操劳国事,不免又平添担心,但是她素知赵顼的脾性,叹道:“这又岂是能劝得进的。官家现在在做什么?”
童贯迟疑了一下,这个问题,本是平常的问候,但是却让他为难了。因为皇帝的行踪,实在不便泄露,不过他为人甚是机敏,当下回答道:“眼下在做什么,奴才也不知道。或者是在召见大臣罢。”
王贤妃微微笑道:“想不到你倒是个机灵人。”说完吩咐起驾,依旧先往慈寿殿去。
童贯垂手侍立,望着王贤妃仪仗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背道而去,却是出宫而来。
这汴京从初一到十五,历来都是热闹非凡的。今年虽然添一些忧虑的气氛,但是普通百姓的兴致,却是一点不减,因此街上也是摩肩接踵。童贯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好不容易才到了陈州酒楼。
走进酒楼当中,游目四顾,便见大厅中已经坐满了各色客人,其中竟然还有一些定居汴京的大食胡人,也有一些又黑又矮的交趾商人。他知道自从薛奕通南海诸国之后,各国商人与遣宋学生日渐增多,倒也并不奇怪。见酒楼的人因客人太多,没有注意到自己,停了一下,抬腿便往后院走去。
这陈州酒楼除了主楼之外,又有占地数亩的一座后院。院中又有许许多多单独的庭院,各自分隔开来,主要是用来住宿与出租。他进了后院,顿觉清静无比,外面的嘈杂似乎与这里面毫无关系一般。他见一个店小二端了一盆水往外面走来,忙叫住了,问道:“地字一号房今日有人在么?”
店小二一怔,忙答道:“有人。”也不敢多问,把水放了,引着童贯往地字一号房走去。不多时,便到了一座幽静的院子之外,店小二躬身道:“官人,这便是了。”说罢便告了退。
童贯这却是第一次来此,见这座院子是仿农家模样,便门扉都是竹制的。门的旁边种着一丛竹子,上面犹有未化的白雪。他轻轻咳了一声,叩了叩门。便听门“吱”的一声,应声而开。一个三十来岁的劲装汉子站在门那边,望着童贯,眼中似有惊诧之色,问道:“请问这位官人找谁?”
“是内头有人吩咐我,送点东西给此间的主人。”
那个劲装汉子连忙欠身为礼,道:“失礼了,请进。”把童贯引进客厅中坐了,让童子上了茶,才说道:“请容小人前去通报一声。”童贯笑道:“你去便是。”劲装汉子又告了罪,这才退出。
童贯也不懂屋中的字画,便也不装模作样的品评,只是跷起二郎腿,坐在那里喝茶。没多久,便见一人从里间走了出来。童贯闪眼望去,原来却是认识的——枢密院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忙起身道:“见过司马大人。”
司马梦求见着童贯,忙抱拳笑道:“原来是童公公。”
童贯知道司马梦求是石越的亲信,心中自无怀疑,他以采办东西的名义出宫,自是不能久留,当下开门见山的说道:“李公公让我传个口信给陈州酒楼地字第一号房的主人,二爷可能有大举动,请贤主人多多当心。”
司马梦求一怔,问道:“不知是什么大举动?”
“这个小的却不知道。又有一事,却是我的观察,也请司马先生转告贤主人,官家的身子,已有好转的趋势。此事外间都不知道……”
“当真?”司马梦求激动得站了起来。
童贯低声把赵顼这几日服药与进食、说话的情况,都略略说了一遍,道:“小人妄自揣测,也不知道准不准。”
司马梦求此时对童贯已是另眼相待,笑道:“多谢童公公。我家主人必定记得公公的这份心意。”
童贯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面起身说道:“官家前几日看天下郡县图,让李公公在屏风上写了石参政、蔡中丞、曾布、孙永、刘庠、苏轼、范纯礼、吕大忠、梅尧俞、刘挚等十几位大人的姓名,小人在旁觑了一眼,只记得这十位,虽然不解何意,但亦请司马先生转告,或者贤主人可知上意亦未可知。小人在外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了。”
司马梦求也不挽留,亲自把童贯送出院子。便吩咐人备了马,往石府赶去。
出陈州酒楼不久,便刮起风来。不多时,风越来越大,方走到一半,竟是又下起雪来。司马梦求也没有带蓑衣斗笠,只得任凭那雪如乱舞梨花一般的落到自己身上、马上。不过也亏了这场雪,让路上行人纷纷躲避,道路也顺畅了许多。
到了石府,正好石安在门上招呼,见着司马梦求雪人一样的下了马,忙迎了上来,一面帮司马梦求掸雪,一面笑道:“这么大雪,怎么先生就来了?”
司马梦求一面往府里走,一面笑道:“却是半路赶上的——参政在府中么?”
“在。才回来不多久,正和潘先生在商议事情。”
二人一面说话,石安一面就把司马梦求往石越的书房引去。离书房尚有一二十步的时候,司马梦求见石安忽然停住脚步,一怔之下,旋即会意,笑道:“管家,你先去通报一声。”
不料石安却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参政特意吩咐了,司马先生若来,便请直接去书房。是小人要告退了。”
司马梦求心中一暖,目送石安转身离去,才快步向书房走去,不过却终是故意放重了脚步。到了门口,他正要敲门,便听到房中石越朗声笑道:“是纯父吧。”门已自里面打开。便见书房之中,石越、潘照临、陈良、唐康、侍剑都在。石越含笑注视司马梦求,侍剑忙过来请他坐了。司马梦求坐下之后,不待石越相问,便先把童贯所说之话,一五一十转叙了一遍。
潘照临笑道:“不知道昌王的大举动,又会是什么?我倒是很想看看李昌济的真实本领。”
“昌王如何,先不关我们的事情。”石越沉声道:“这几日皇上每日都要接见一到两个宰执大臣,说的全是同一件事情——地方官制改革。此事至关重要,我绝不允许它有任何变数。”
“我担心的,却是参政可能面临的危险。”司马梦求关切的说道:“据我所知,御史台已经下令荆湖北路与荆湖南路的两个监察御史回京叙职,眼下荆湖南北路接连出事,我听说政事堂已经议决,将派遣官员前往新化县等处调查,御史台也蠢蠢欲动。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矛头必然指向参政。而且眼下的局势,似乎皇上有意让参政出外。”
石越摇了摇头,道:“你放心。三件事情都会平息下去。柴景中已经写信告诉我,说新化县之军屯,是吕惠卿家族的产业;苏子瞻证实岳州军屯,背后牵涉韩、吕两大家族的利益,是韩绛与吕公著的族人在那里经营;卢阳县哗变,原因尚不得而知,但是当地军屯的投资者,是太皇太后曹家的远房亲戚。拔出萝卜带着泥,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性居大。即将派到新化县调查的是蒲宗孟,一向亲附吕惠卿,这中间的玄虚一眼即明。至于御史台,蔡确必然要出外就职。他的御史中丞做得太久了,早就应当轮换了。”
“虽然如此,但我认为皇上还是有可能让参政出外。眼下总要想个应对之策才行。”
石越淡淡一笑,道:“应对之策我已经想好,就是顺其自然。”
“为何不能退为进?自请出外?”
“皇上并无一语疑及公子,公子若自请出外,太露痕迹。不若就交由皇上决定的好。”潘照临解释道。
“但是如果参政出外,许多改革必然停滞。而另有许多改革,就无法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