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太后瞪了高太后一眼,一面安慰向皇后道:“圣人不必担心,胡进谗言的道士,我已让人赐酒了。日后若有人敢胡言乱语,抓住一个杖杀一个。不用管他是哪宫的人,也不用顾什么忌讳。这种无父无君、丧心病狂的话也说出来了,和谋逆也没什么区别。流杯殿依旧吩咐御龙骨朵直好好守卫。这次御龙骨朵直的指挥使是谁?”
高太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敢作声。向皇后本来不知道此事与曹太后有没有相干,这次哭诉,本也有试探之意,心中正自忐忑不安,这时候听到曹太后如此说话,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当下便收了眼泪,道:“臣妾原不当在这时候打扰娘娘,只是一时乱了主意。那御龙骨朵直这一班的指挥使,是杨文广的孙子,叫杨士芳,忠臣之后。”
“嗯,是杨文广的孙子,就没什么话说。他爷爷在英宗的时候,英宗就很信任——婉儿,从我书架上,把《汉书》第六十八卷找出来,赐给杨士芳。”
次日,睿思殿。
柔嘉端着一只精制的小玉碗,一口一口的给赵顼喂药。骨销形瘦的赵顼望着渐渐变成美丽少女的柔嘉,强作笑容,细若柔丝的说道:“十九娘,朕再也没想到你也会这么体贴。”
柔嘉望着赵顼的模样,想哭又不敢哭,低着头,含了眼泪不敢看赵顼。赵顼勉强笑道:“朕还没给你找个好婆家,不会有事的。不要这个样子,日后你出嫁了,朕还要按公主出降的规格嫁妹子。”
柔嘉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说道:“可是……可是……我听到娘娘和司马光说话……”
“娘娘和司马光说话?”赵顼心中疑云顿起,看了看左右无人,问道:“娘娘和司马光说了什么?”
“娘娘向司马光嘱托后事,说要司马光好好辅佐幼主,要他保着幼主登基,保着幼主亲政。还说……”柔嘉一面说,一面已是泣不成声。
赵顼微微叹了口气,道:“还是娘娘想事情周详,司马光的确是社稷臣。可是娘娘要司马光保着幼主登基,又是什么意思?十九娘,你把娘娘和司马光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和朕说一遍。”
柔嘉当下依言把曹太后和司马光的对答,向赵顼复叙了一遍。说到石越之事时,柔嘉忍不住说道:“皇兄,石越是个忠臣,娘娘是误会他了。”
赵顼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只是在那里发怔。柔嘉等了良久,见赵顼依然不出声,想起自己私听这等机密之事,此刻说了出来,这个皇兄虽然一贯交好,但帝王家事,她也并非丝毫不知,不由也有些害怕,当下小心翼翼的唤道:“皇兄……皇兄……”
赵顼猛然一震,回过神来,道:“十九娘,这等机密的事情,你是如何知晓?还有谁知道?”
柔嘉涨红了脸,低声道:“昨儿一早我去看太皇太后,见她睡了,就没敢说话,我原是想等娘娘醒来的,然后向她问安,便等在帐后,那时殿中无人,我也便睡着了,谁知后来听到娘娘召见司马光,我想退也退不出去,便听见了他们说话。后来司马光走了,太后来了,我这才偷偷的溜了出来。昨晚上我就和十一娘说过这件事情,十一娘说,这件事情不能不告诉皇兄你……”
赵顼点点头,低声道:“你做得对,十一娘也很懂事体。不过这种事情,再不可外传。”
“我们理会得。只是……皇兄,石越他真的是个忠臣,娘娘定是误会他了。十一娘也这么说来着……”
赵顼奇道:“你为何要着急替石越开脱?”
柔嘉脸颊飞红,垂首说道:“我只是觉得石越确是个好人,对皇兄又很忠心……”
赵顼心中却愈发生疑,又问道:“那十一娘又如何要替石越说话?”
“我,我不知道。”柔嘉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回答赵顼的这个问题,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回道。
“连你和十一娘这种从来不关心朝政的人,也要替石越说话。看来石越和皇帝国戚们的关系,一定很好吧?”赵顼微怒道,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
柔嘉没料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她本意是想替石越分辩几句,谁料反似激起赵顼的猜疑,心中顿觉委屈,“哇”的一声,竟哭出声来。赵顼一向宠爱这个妹子,见她着急,心中微觉不忍,但这个时候,却也只得硬起心肠来,不去理她。躺在床上闭目休息,诸般事体顿时涌上心头,那里静得下来?太皇太后的眼光与判断,赵顼自然是非常同意的,的确,朝中的大臣,真正称得上是社稷臣的,唯有司马光和王安石两人。石越是个能臣不假,自己在世,自然可以用他。因为自己对石越有知遇之恩,石越也不见得有极大的野心,一切都不至于脱控。但是如果这时候托孤给他,只怕石越难免要做霍光,甚至做杨坚也说不定——一个人身居高位久了,到时候愿不愿意退下来,就很难说了。设想如果自己死了,儿子登基,到儿子亲政至少要十六年,十六年时间,以石越的能力,绝对可以把朝政牢牢控制在手中。既便石越到时候不篡位,他也可以活到自己的孙子继位——历来皇帝的寿命是很短的,这一点赵顼心里非常清楚。一个人柄三朝朝政,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赵顼岂能不知?因此,若自己真的大行,而太皇太后也不幸去世,那么最可信任的人,无疑是司马光与王安石。
“但是此时召回王安石,会不会太过于惊骇物听?”赵顼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并没有油枯灯灭的感觉。这个念头尚未决定,忽然,另一个念头又浮上脑海:“太皇太后让司马光保着幼主登基,又是什么意思?”
望着渐渐止住哭泣的柔嘉,赵顼忽然有了一种非常疲惫非常疲惫的感觉。“好想休息一下啊。”赵顼又闭上了眼睛。
36.
熙宁九年腊月二十二日。
一场突如其来的罕见大雪令得汴京城顿时成为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玉树琼枝,份外妖娆。汴京城中一切平静如昔,唯有一些敏锐的人,却因着这场大雪份外清楚的感受到了严冬的气息。
两日之前,即是十二月十九日,据说染了微恙的皇帝在病中一日连下了几道诏令,措辞严厉的命令亲王宗室,谨守本份,严禁结交外官士人、僧道方士。又从常秩之请,令昌王赵颢代皇帝前往山东曲阜,以孟子与颜子并列,封邹国公;从礼部尚书王珪之请,令嘉王赵頵巡视天下宫观寺院,替皇帝祷告求福。
这几道突如其来的令旨,令官员们明显的感觉到了不寻常,更令他们无法忽视的不是皇帝突如其来的严厉的诫令,而两个亲王对于这两道令旨完全相反的反应。令下之日,嘉王赵頵一早接到诏书,中午便匆匆就离京,连太皇太后与太后都没有辞行,当晚竟是宿在陈桥驿。而昌王赵颢,却在这当口,极之不巧的染上重病,竟然不起,一直延至二十二日,都没有离京。只是昌王府从接到诏令之日起,也便闭门谢绝一切客人。
这足以令一些了解内情的官员议论纷纷了,昌王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当然更令他们难以猜测的,却是太后的心里,是在想些什么?眼下暂时的平静,下面究竟掩伏着什么呢?但正如白雪包裹了汴京城一样,在白雪消融之前,人们谁也不能看清被包裹的下面是什么。
昌王赵颢的花园,素来扬名汴京,尤其后府的花园之中,遍植红梅,每逢大雪,疏奇的枝干被白雪所覆,却掩不住那鲜红的娇艳,那静静浮动在银白世界的暗香,直沁人心脾。令人恍觉此间并非寻常俗世。
梅林之畔,有叠石当屏,小桥堆雪。在结了一层薄冰的小溪之畔,尚有数间精舍。舍内窗明几净,陈设却极为简陋,一张床,一架书,一具琴,一柄剑,如此而已。此时,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正手捧着一卷《史记》,在低声诵读。
一个青衣书僮正引着一人穿过梅林,他的身上披着一件极之宽大的斗篷,完全看不见容貌身形,他低着头,随着那青衣书僮匆匆经过小桥,正往精舍走来。那书僮与那男子到了精舍之前约十来步的地方,书僮就向黑衣男子告了罪,上前轻轻叩门,唤道:“主公,李仙长来了。”原来那个黑衣男子,竟是个俗家打扮的道士。
屋中诵读之声嘎然而止。停了一会儿,就听到“吱呀”一声,门扉从里面打开了。青年男子走到门口,淡淡的笑道:“仙长远道而来,小王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这个英俊的男子,赫然就是抱病在身的昌王赵颢。
被唤作“李仙长”的男子回手解下了身上的斗蓬,露出里面的道袍,随手将斗蓬递给那僮子,然后才看着面前的昌王,淡淡的回了声:“无量寿佛。”便不再说话。赵颢一边把他请入屋中,一边挥手令那僮儿退下。
那男子方入屋中,便觉一股暖气迎面而来,这屋中与外面竟似两个天地,一处冰天雪地,一处却似阳春三月。但举目望去,屋中陈设一目了然,竟是不能看出是从哪里供暖的。
亲手为客人奉茶之后,赵颢才笑道:“这可不是机缘凑巧么?道长仙踪素来如天际神龙,这一别三年,都不知道长一点音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道长竟会到了东京。”
那道士却是一脸的郑重,看着昌王,肃然道:“大王不知道自己有灭门之祸么?”
赵颢不以为然的一笑,道:“我又有什么祸事?”
“大王为何不学嘉王,速速离京?此时留在京师,只会招惹皇上的疑忌。”李道士与赵颢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是以并无一句客套,一上来就开门见山的谈论起如今最犯忌之事。
“道长还记得治平二年的事情么?”赵颢微微一笑,道:“治平二年,也是一个大雪天,道长为小王看相……”
“大王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有些事情,我不能不直言。治平元年到治平二年,我流年不利,为强盗所伤,身上又无分文,若非大王救治,我有死无活。因此在告辞之时,我破例为大王看了相。大王之相,贵不可言。但天下至道,变化无穷。小道虽自以为识人不差,却不敢以为世上之事,竟能仅以相术来定命运。”
赵颢心中略觉不快,但是他知道眼前之人,并非寻常傍倚大户豪门求取荣华的道士,所以并不敢怠慢了。笑道:“仙长所言,自是至理。小王素服仙长之能,还要请仙长能不吝赐教!小王并非是敢觊觎九鼎,若我皇兄好端端的,或者太子已经成人,小王自当安于这昌王之位,绝不敢有非分之想。实是因为皇子太小,主幼则国疑,许多事情不可预料。小王实在是不忍心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竟落入外姓之手。若我皇兄病情能够好转,自然万事皆休,小王也心甘情愿受罚;但万一皇兄大行,则小王绝不会允许朝中出现霍光、杨坚,令我大宋锦绣山河改名换姓。”
李道士沉吟半晌,才缓缓道:“大王素来恬淡,今日如何竟卷入这等旋涡当中?实非智者所为。我夜观天象,紫徽星虽然暗淡无光,但是算来算去……哎,凡人如何又可以料知天机?……罢罢,大王既然存了此心,我若不管,只怕更加坏事,那时反是我对不起大王。”
赵颢见李道士话中之意,已是应允,喜道:“多谢仙长眷顾。”
“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大王虽然素有贤名,但平素也不曾结交外官,并无缓急可用之人,真可依赖的,只是两宫太后而已。不知两宫太后此时心意如何?”
赵颢叹了口气,道:“我母后虽然聪慧,先帝在位之时,便多赖母后周旋于先帝与太皇太后之间。但是她的性格,却并不喜欢争权夺利。若依她的本心,固然是希望国家能立长君,但是奈何太皇太后坚持认为,今日若有危局,断不可以重蹈太祖皇帝覆辙。因此母后的心意,却也难定——若是以前,母后是绝不会同意让小王和四弟出京的。不过,宫中太医传来的消息,却是说太皇太后病情也渐渐加重了……到时候,母后自是可以说服的。当前可虑者——小王以为,是要看朝中可有大臣肯替小王进言。”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大王以为,朝中大臣,有谁可倚赖?”
“今日朝中有威望之大臣,无非文吕石马诸人,此外王珪喏喏,冯京、吴充谨谨而已,余者更不足道。”
“然而这七人,皆非大王池中之物。文彦博忠直,其意如坚石;吕惠卿圆滑而恃才,今上在位,彼虽然称不上言听计从,但也已位极人臣,除非他料定今上必有不测,否则大王何以能动其心?石越受今上知遇之恩,我观其志,似不在小,此人更非大王所能羁使;司马光天下君子,这等大事,更不用多说。冯京、吴充,谨小慎微之人,可守成不可创业;王珪是墙头之草,不足以谋划大事。若为大王计,若无两宫太后为内援,政事堂诸相,更非大王所能倚靠者。”
赵颢不以为然的说道:“又非要兴兵动枪,不过是进一奏章。小王不信无待价而沽者。皇兄若无事,自是万事皆休。若有事,便请在朝堂上一争,而富贵唾手可得,岂有人不乐为者?”
李道士知道赵颢此时已经完全被权力的欲望迷住了双眼,不由暗暗摇了摇头,道:“若是如此,吕惠卿、王珪,大王可以加以笼络。此外,蔡确做了几年的御史中丞,居然能一直不动,可见其有过人之处,大王亦可留心。至于其他官员,无非是以壮声势而已。”
“吕惠卿,为何不是石越?”赵颢眉头微皱。
“石越……石越其人之怀抱城府,表面上望去,似乎是一个兵库,大门洞开,其中兵枪弓矢,一目了然。但是若细加思索,却实是深不可测。吕惠卿之怀抱城府,虽然是大门紧闭,但内有何物,智者不问可知,不过能骗骗无识之徒。因为对吕惠卿而言,一切都有一个价钱,而其价钱是什么,却是明码标价的;石越的价钱则不可问……”
“但是和吕惠卿相谋,难免不会被他出卖。”赵颢难以掩饰自己对吕惠卿的厌恶。
“诚然。只要他觉得合适,必然出卖大王。”
“无论如何,小王都不愿意结纳吕惠卿。”
“若是如此,……”
便在同一天。宜春苑。
宜春苑与琼林苑、金明池、玉津园齐名,并称为“四园”,是汴京有名的皇家园林。四园之中,琼林苑是宴请进士之所,金明池教习水军,玉津园有种麦劝农之意,惟有宜春园,大宋皇室却一直任其荒废,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一个皇帝曾经驾幸此园。为何并为四园之一,却如此备受冷落,其中的奥妙,在大宋,却也是尽人皆知:原来这宜春苑是因为旧址改成富国仓,于是迁到了秦悼王园,而这位秦悼王,便是宋太祖、宋太宗的弟弟赵廷美,因为“阴谋作乱”,曾被宋太宗赵光义贬为“涪陵县公”,忧郁而死。虽然死后赵廷美又恢复了王爵,并且从熙宁三年开始,他的孙子赵承亮、曾孙赵克愉相继继承秦国公的爵位,代代享受着祭祀;但是大宋普通的老百姓,却用通俗的语言表达了他们对这件事情的全部评价——汴京城的老百姓,都称宜春苑为“庶人园”。
石越曾经听人说起过这些典故,但身为大宋朝的参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他自然不便对这些事情发表公开的评价。虽然他的确感到非常奇怪,为什么吕惠卿会一路带他来宜春苑赏雪——是巧合,还是想要暗示什么?他不由侧了侧头,打量了一眼正在专心温酒的吕惠卿。吕惠卿穿着一件茄色狐皮袍子,束着金丝腰带,披玉针蓑衣,头戴金藤笠,靴子是貂皮缝制的,此时一脸的从容恬淡,坐在一个石凳上——凳子上垫了一块虎皮坐垫,神情专注的在木炭炉上温着酒。石越又看了一眼园中,青松翠竹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二人带来的护卫随从,都稀稀散散的分布在园中,低头喝酒吃肉。
“子明,既来之,则安之。久闻你是最沉得住气的人,如何今日却似心事重重?”吕惠卿浑厚的声音极具磁性。石越转过身去,发现吕惠卿并没有抬头,依然低着头往炉中加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