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又见一座二尺多高的金色佛像,端坐金盘之中,被火药送上天空。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座金色佛像升空之后,竟在金盘中向四方缓缓转了一圈。引得不少虔诚的信众连忙双手合什拜倒。田烈武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奇事,不由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便在金色佛像升空之时,在大坪周围,忽然传来许多人的惊呼声,不少班直侍卫都吓得连连后退。田烈武等人居高临下望得清楚,却见是数百只小猫大小的老鼠,屁股上闪着火花,在大坪中满地乱窜,把围观的军民都吓了一跳。好一会,众人才看清楚,原来那些大老鼠,也是烟火玩具。这东西是兵器研究院的研究人员利用火药燃烧时产生气体向外喷射的反推力围绕一个轴心旋转的原理设计出来的,在当时却是一种新鲜玩意,自是没有人见过。而且那老鼠做得甚是逼真,突然之间冒将出来,自然唬人不浅。
田烈武看到此处,悔得连连拍打树枝,叫道:“早知道如此,要把我儿子带出来的!”
这时候烟火表演已经到了最高潮。众人屏息静气,要看下面将要如何,却见一个老道士带了几个道童,走到大坪之前,指着一棵光秃秃的桃树,团团围了一圈。然后从怀中掏出一粒药来,埋在树根之下。几个道童便把桃树用一块青布遮了起来。过一会儿,道童将布掀开,只见那桃树已然长出翠叶来。道士又围着桃树走了一圈,闭目做法之后再次遮上。过一会儿,再掀开,桃树已经开花。于是再次罩上,不一会儿,再揭开了,却见是桃树已经结实。道士又命将桃树遮上,过了一枝香的功夫,拉开青布,只见见桃实如火,果实累累,竟是一树全熟!
道士从桃树上摘了一盘桃子,一边派人呈给两宫太后、皇帝、皇后。再次将青布罩上,掀开之时,桃树便又如最初之时光秃秃的了!
这种魔术表演,真称得上炫人心目。田烈武愕然叹道:“这难道真是仙术?”
秦观摇摇头,道:“这是幻术。”但是这幻术表演得逼真之极,又是他亲眼所见,所以心里明明知道这是什么,但一时之间,却也觉得有些恍惚,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幻术?”田烈武不可思议的重复道。忽听到有人轻声叹道:“唉!乐极只恐生悲,但愿我大宋的繁华,不要如同这烟花与幻术一般,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他心中一凛,忙去寻那人说话之人,只是人海茫茫,那里竟能寻到发话之人?
大相国寺的表演只是整晚欢庆的一个开始。
田烈武、文焕、秦观赶到何家楼之时,天色早已全黑。何家楼是何畏之名下产业,何畏之自拜会石越之后,一直在石府住了约两个月的时间。在一次和石越彻夜交谈之后,就离开石府,自立门户。石越帮他取到了酿酒出卖的权利,他名下的产业就主要以制药、制酒为主,另外在汴京也开了几处酒楼。何家楼的伙计,都是头戴着方顶头巾,身穿紫衫,脚着丝鞋,彬彬有礼;而何家楼更是由几栋三层高、五层高的楼房组合而成,诸楼高低起伏,参差错落,楼宇间有飞桥相接,在整个汴京城,都非常有特色。而何家楼每一间雅间,都是单独的房间,房中有古朴发黄的史书,有崭新的经书与报纸,有琴,有剑,有香炉,有字画,还有漂亮的书僮与美丽的女婢……格调之高雅,既便在汴京,也是数一数二。因此许多的达官贵人,文人雅士,都喜欢来何家楼吃酒。
唐康所选中的一间房子,名为“夹竹”。是在何家楼最高的一座楼的顶楼之上,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大半个汴京城的夜景。三人走进屋时,唐康正与段子介在一起喝酒。秦观前脚刚刚踏入房中,就高声笑道:“段誉之,你怎的在此处?难道讲武学堂也放假?”段子介进入讲武学堂第三期,此时应当是最紧张的时候。
唐康喝了一口酒,笑道:“段誉之被章卫尉看中了,章惇又向讲武学堂要人。章大祭酒放他几天假,让他来京师见一次章惇,好好考虑一下。”
段子介苦笑着摇了摇头,默然不语。文焕走上前去,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笑道:“做军法官也没甚不好。那是皇上的亲信,我们骁胜军的营都指挥使,对军法官都要客客气气的。”
“并非如此。”段子介叹了口气,道:“司马先生在枢府主持职方馆,虽然外人不知道,但听说很是立了功劳。兵部职方司也非同小可,今年年中有几个厢军不服调遣,密谋叛乱,不知怎的就被职方司查到了,尚未起事就被抓了起来,远远发配到凌牙门。章大人羡慕他们的功劳,向皇上道卫尉寺是皇上在军中的耳目,本来有军人反叛这种事情,卫尉寺不知道,便是卫尉寺的失职。因此请求皇上让卫尉寺在京师设立一个卫尉寺分析局,专门处理各随军军法官报上来的信息,找出可疑点进行调查。章大人是想让我进分析局……”
“什么?军法官顺便还要做探子?!”文焕几乎要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叫完之后,想了一会,又似泄了气的说道:“这也无法可想。皇上答应了,是不是?要不章惇不会来找你。”
段子介点点头,喝了一杯闷酒。
文焕想了一会,又笑道:“枢府的职方馆到底立了什么功劳?听说司马先生一年之内,就已经升到正六品,这几年除了薛奕之外,再没有人升迁有他这般快法。”
唐康与秦观对望一眼,默默指了指东北方向。
文焕心中一凛,道:“你是说东北?高丽与女直打得不可开交,这应当是你们的功劳啊?”
唐康摇了摇头,道:“多的我不能说,也的确不知道。我只知道司马先生一年之内,把手伸进了辽国境内的各种势力之中。高丽和女直,辽主和耶律乙辛,还有杨遵勖。这中间都少不了司马先生的功劳。”
“辽主一年之内,已经稳稳控制中京道与南京道全部,上京道与东京道大部。上京半年之前,就已经被耶律信攻克。耶律乙辛龟缩于庆州,凭借天险顽抗了半年有余,只怕也撑不了太久了。耶律信与耶律冲哥迟早要攻克庆州的。我真看不出来职方馆做了什么事情。”文焕不以为然地笑道。
唐康冷笑道:“职方馆又不是神仙,你还要他们撒豆成兵不成?杨遵勖是个傻子,又有野心,又犹豫不决,他从我大宋‘某些商人’手中偷偷买了不知多少兵器,就是前怕狼后怕虎的。辽主解决掉耶律乙辛,迟早掉过头来对付他。你不知道如今有多少说客在大同府。高丽与女直打了一年多,女直开始时节节败退,后来竟越打越强。双方时不时都要骚扰一下辽军,辽主不得不分兵在东京道监视。若非如此,只怕耶律乙辛早就被灭掉了。”
“辽主是个又可敬又可畏的人物。”秦观也道,“他攻克上京之后,借口许多贵族参预叛乱,剥夺了他们的全部特权,把他们的家财赏赐给有战功的将领与有功大臣。然后又把许多头下军州收归国有。一面又整肃吏治,严禁官吏扰民;一面轻徭薄赋,还把许多不能打仗的士兵放回,把一些没收的土地分给有功劳的士兵。若不是他现在三面内乱……”
“他如此行事,却也有操之过急的地方。显见辽主毕竟年轻。若不是他如此急于向贵族开刀,耶律乙辛也不能支持到如今。许多人既然明知道在辽主治下自己会一无所有,自然铁了心跟随耶律乙辛顽抗。”唐康笑道:“咱们且不用去理会辽国如何,只要我大宋强盛,辽国终不足畏。若按这一年的情势发展,大宋会成为比大唐更强盛的国家。国家今年盈余八百余万贯。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段子介听唐康说起此事,也笑道:“现在民间都说,司马参政与石参政二人理财,是天造地设之合。司马参政节流省事,石参政开源兴事。国家焉得不富?”
“今年商税增加了一成;市舶务关税增加了一倍。与辽国的互市、归义城的税收是另算的。凌牙门城朝廷已经答应五年内不要上缴税金。但是薛奕逼南海各国每年上缴一定数额的税金以换取大宋的认可,虽然有些小国不过几百贯,但是积少成多,这笔收入非常可观。”唐康笑道,“现在不论是报纸也好,老百姓谈论也好,朝中大臣议论也好,无不夸赞我大哥。”
说起这些振奋人心的事情,便连段子介也觉得精神大振。秦观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夜空中灿烂的礼花,笑道:“熙宁以来,纵然是上元佳节,也曾未有过这样繁华的盛况。今晚的烟花,至少放掉二万贯!若在以前,司马君实定然上书反对。但如今的大宋繁华,便如同这烟花一般灿烂——想来石参政升任仆射,应当是众望所归吧?”
田烈武听到他又用烟花来比喻大宋的繁荣,忽的想起刚刚在大相国寺时听到的话,不由说道:“但愿这前所未有的盛况不要像烟花一样短暂才好。”
他话一出口,立觉不对,果然,众人的脸色都立即沉了下来,一同默然望着田烈武。良久,唐康方勉强笑道:“不会的,我大宋就是如日中天的太阳。”忽然想到太阳也会有落山的时候,心中更觉扫兴。正要想些什么话来岔开,却见一个书僮急急忙忙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唐康脸色立时便沉了下去,望着田烈武,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秦观等他这模样,便知是出了什么事情。果然,那个书僮附耳说完,就匆匆离去。唐康也起身抱拳说道:“小弟有点要事,要先告辞了。这里账已结过,兄长们慢慢喝茶——少游,你也随我一道走去一下吧!”秦观忙点头答应,于是二人匆匆告辞而去。
出了何家楼,唐康便把秦观拉上马车,车帘一放下,唐康神情郑重,压低声音说道:“少游,出大事了。”
35.
睿思殿。
李向安将吕惠卿、文彦博、石越等人拦在了殿外,“诸位相公,此时不宜打扰。”
吕惠卿与文彦博脸色立时黑了下来,对望一眼之后,文彦博寒声道:“李向安,你快让开,否则本府便斩了你!”
“文相公恕罪!”李向安虽不明所以,但见文彦博神色凛然,竟吓得跪了下来。
“皇上病重,拒两府于门外,是阻隔中外,使天下疑惧。这个罪名,你担当得起么?”吕惠卿也厉声喝道。“你速速让开。”
“皇上不过偶染风寒。”李向安身后的一个太监壮着胆子说道。
“臣子探视问安,也是理所当然!”文彦博微微有点跛脚,一摇一摆走到那个太监前面,瞪圆双目,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童贯。”
“好,来人啊,把童贯拖下去,杖责三十。”文彦博厉声喝道,立时便有几个随从上来架起童贯。
童贯却昂然不惧,冷笑道:“相公今日在睿思殿前责罚内臣,他日只怕也难逃跋扈之罪!”
“本府乃三朝老臣,为国不敢顾身。纵然有罪,也好过让大宋重蹈唐代覆辙。”文彦博铁青着脸,提高声音喝道:“拖下去,打。”
石越眼见文彦博就要惹出大事来,他对于童贯虽然没什么同情,但却不希望在此时多生事端,忙上前劝道:“文相,此时不宜与小人计较。惊忧了皇上也不好,咱们还是先去给皇上请安吧。”
冯京见状也道:“子明说的是正理。皇上在回宫途中突然病倒,传言十分厉害。眼下开封府已经准备撤掉接下来的庆典。我等要速见皇上,才好拿个主意。”
吕惠卿与文彦博、石越一齐大吃一惊,几乎齐声道:“撤掉庆典?!糊涂!”文彦博转身对枢密都承旨曾孝宽说道:“你快去开封府,命令庆典照常进行。皇上得病之事,不许声张,敢传言者,斩!”
吕惠卿目送曾孝宽离开,不动声音的望了文彦博一眼,一把推开李向安,率领诸宰臣径直闯进睿思殿。留下李向安与童贯等人面面相觑,半晌才回过神来,立时追了上去。
到了殿门之外,吕惠卿与文彦博掀起衣襟,跪在门前,高声说道:“臣文彦博、吕惠卿率两府宰臣,给陛下请安。”说完之后,停了半晌,殿中却没有一点声音。二人又提高了声音,重复道:“臣文彦博、吕惠卿率两府宰臣,给陛下请安!”
半晌之后,殿门“吱”的一声,终于打开。从殿中走出两个人来。
吕惠卿与文彦博抬起头来,不由怔住了,原来这两人,一人是皇帝的嫡亲弟弟昌王赵颢,一人却是李宪。文彦博与吕惠卿狐疑的对望一眼,也顾不得失礼,文彦博便站起身来,须发皆张,厉声问道:“李宪,陛下呢?!”李宪从未见过文彦博如此失态,目光凶猛,竟似要杀了自己一般,不由一怔,一时竟然忘了答话。
石越见着眼前形势,不能不惊心,当下不动声色的走到王韶身边,在他手心写道:“速调狄詠。”王韶心中一凛,趁众人不注意,立时便退了出去。
文彦博见李宪不说话,愈发惊疑不定。又厉声问道:“李宪,陛下呢?!”
李宪这才回过神来,忙答道:“陛下已经安歇,明日方召见诸位相公。”
“陛下不见我们?”文彦博冷笑道,看了昌王赵颢一眼,一把甩开李宪,竟然直接闯进殿中。众大臣也紧紧跟着,闯了进去。李宪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竟是不知所措。他望了赵颢一眼,见赵颢面上露出惊惶之色,兼之满头大汗,心中灵机乍闪,猛然间明白,究竟为何文彦博等人会如此紧张!不由顿时暗骂自己糊涂,跺了跺脚,急忙跟着众人走了进去。赵颢却是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李宪到了赵顼寝宫之时,发现赵顼已然被闹醒了,由高丽来的王贤妃与两个宫女搀着,坐在床头。文彦博等人一起齐跪在床前,文彦博以头顿地,老泪纵横的泣道:“陛下龙体欠安,岂可不知会两府,而拒两府于殿外,使中外疑惧?前唐之鉴,让人触目惊心。陛下岂得如此?昌王虽是兄弟,然当此非常之时,岂得不避嫌疑?李宪阉人,如何可以托以安危?王贤妃高丽人,安能于此时侍奉左右?臣请陛下,当请皇后前来侍奉;使诸亲王归藩邸;使两府旦夕问起居。如此方可安天下之心,防患于未然。”
赵顼在相国寺时便感不适,后来又吹了冷风,竟突然晕倒,此刻虽然醒转,但却依然是头晕眼花,浑身无力。虽吃了太医的一剂药,也不觉如何好转,正欲上床休息,哪里料得竟冲进一班大臣,个个面色凝重,似惹出了什么大事来。正自奇怪,听了文彦博的话,这才略略明白些究竟,有心想要怒他们小题大做,但见他如此情真惶急之态,终又忍住不说。
王贤妃与李宪听到文彦博直斥自己,丝毫不加掩饰,连忙也跪下来。李宪在宫中呆了三朝,王贤妃是在勾心斗角上丝毫不逊于任何一国的高丽王宫长大,自然一听,便知道文彦博话中之意。但文彦博既然是枢密使,又是三朝老臣,是当今天下仅次于富弼的人物,皇帝不语,他们又哪里敢去分辩?李宪倒也罢了,王贤妃却毕竟是个女孩子,她用心服侍赵顼,博他欢心,并无半点他心,哪里经得起如此怀疑?一腔眼泪立时便到眼眶中,转了几转,只是勉强忍住,不敢教掉了出来。
只听赵顼有气无力的说道:“朕无事。昌王是朕的兄弟,王贤妃忠心耿耿,与大宋人无异,不必猜忌。李宪不过一忠奴,也不必放在心上。自明日起,两府旦夕入内问起居便好。”
文彦博此时见赵顼能说话,已经稍稍安心。又听吕惠卿说道:“陛下所言固然有理,但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措。臣请陛下准许,自今日起,两府都要有宰臣轮流夜宿禁中,以充宿卫,以备非常。”
赵顼苦笑道:“似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石越趋前一步,哽咽道:“陛下负社稷之重,安能不慎重?若非如此,臣等不敢奉诏。请陛下念着皇子尚幼,准许臣等入禁中宿卫。”
众大臣一齐叩首道:“请陛下恩准。”
“罢罢,那便如此。”赵顼无力的挥了挥手,与其说他同意了,不如说他实在没有力气与这些大臣们争执。“众卿退下吧,朕想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