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马蹄的践踏之下,沉闷的哼起来。大队骑兵似洪流一样涌向耶律连达军。骑兵们发出震动天地的呼叫声。那支三千人的骑兵部队,在马上伏低了身子,举起盾牌,凭借薄薄的装具,在不到两里的距离,硬生生顶住正面飞来的箭雨,向耶律连达的阵脚冲来。他们的两翼,各有一大队普通的辽国骑兵,好像两条巨蟒一般爬向耶律连达军的两侧,密集的箭雨如同蝗虫一样,在空中飞舞。许多人在冲击的过程就倒了下来,但是他们的马匹却依然随着洪流涌向敌军的阵地。整个天地间,到处响彻着马匹践踏大地的声音,战士的呼喊声;空气中弥漫着臭不可闻的马汗味,死伤者鲜血的腥味……
耶律连达的军队从未见过这样的敌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法。他们习惯于远距离攻击,利用自己机动性打击敌人;从来都只有他们冲击敌人步兵的阵脚。眼下的状况让耶律连达的前军很快陷入混战之中,他们不得不和一支装备比自己好的军队进行肉搏战;而在两翼,萧阿鲁带的军队一边发箭,一边保持距离,缓缓向后移动,待到耶律连达发现之时,他的两翼已经身不由己地远远脱离中军。耶律连达的阵形,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七零八碎,便象是一群失散了的大雁。唯一没有乱的,只有耶律连达的中军。
“鸣金,撤兵!”双方的交战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耶律连达就下达了有生以来最英明的命令。在中军的掩护之下,交战诸军很快退出了战场。耶律连达付出的代价,是两千人阵亡。萧阿鲁带似乎无意追击,他的军队,牢牢的钉在长乐城东边七八里左右的地方,等待着任何来救援长乐县城的部队。
耶律连达心有不甘的向耶律乙辛发回战报:吾师被六万叛军阻于长乐县城外十里;长乐县城似未失陷。
在接到耶律连达战报的同时,耶律乙辛也接到了下游的报告。萧夺剌与萧迂鲁已经从下游渡过潢河,攻克上京道之松山州。大军现在已直奔于越王城而去。从旗帜与人马来判断,至少有四万大军。
耶律乙辛彻底糊涂了——必定有一处在虚报兵力。长乐城不可不救,长乐城失守,则保和馆危矣,自己的右翼与后方都将受到威胁。而于越王城紧紧挨着上京,若真被攻击,不救会使军心动摇。但眼下的问题是,如此寒冷的天气,四万人进攻于越王城,可能么?粮草如何转运?即便他们在国境内打草谷,也无法满足四万大军的需要。而且,千里奔波去救于越王城,不如攻击分兵之后,兵力空虚的耶律濬!
耶律乙辛已经问过地方上的老人,相信两日之内,潢河必然结上厚厚的冰。是分兵救长乐城,还是集中兵力,主动出击?耶律乙辛陷入犹豫当中。他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很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当中。
长乐城。
长乐城守将眼睁睁看着城外敌军的旌旗越插越多,最后终于漫山遍野,不知道敌人来了多少军队。他眼睁睁的看着一支支规模庞大的军队从城外经过,将长乐城视为无物,却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因为在城外,插着一面无字黑色将旗。
耶律信始终没有攻城,梅古悉部的俘虏已经全数死在长乐城守军的箭下,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让城中原渤海国的居民对守军产生不信任感。射向梅古悉部俘虏的每一箭,都在动摇着敌人的军心与民心。耶律信可以轻易攻下长乐城。长乐城的守军,在耶律信眼中,已经等同于死人与俘虏。
他甚至懒得和长乐城的守将对话。
长乐城东郊,耶律连达的大军与萧阿鲁带的军队已经对峙了一天。萧阿鲁带没有任何进攻的意愿,而耶律连达却没有任何进攻的勇气。
“潢河之水马上就要结上厚冰了。”萧阿鲁带瞥了远处的河流一眼,悠悠说道。
“阿斯怜的军队,已经快到保和馆了吧?”说话之人的声音极其柔软。萧阿鲁带回过头,打量眼前之人:雪白的窄袖圆领齐膝外衣,领间绣着虎纹,头上戴着幞头,足下穿着长统靴,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之上,腰间佩着一柄长刀。若非此人眉宇之间流露出一股慑人的杀气,凭他那清秀的脸庞,萧阿鲁带几乎要怀疑眼前之人是女扮男装。“真像个南朝人。”萧阿鲁带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希望他到了。大战就在一两日之间了。耶律冲哥,听说你去过南朝?”萧阿鲁带忽然说起不想干的话来。
“南朝?”耶律冲哥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的确是整个契丹族的异类,他出身贫寒,少小就被卖为奴隶,在南朝生活了十多年,后来又被卖回到契丹,成为耶律濬宫中的伶人。四五年后,又因为武艺出众,被选为侍卫。从此一路青云得意,两三年内,就成为能够统率数千军队的中级军官。也许是因为伶人的生涯,使得耶律冲哥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有着二十来岁青年的面貌。让许多显贵一眼就会生出许多绮念来。
“是啊?我从未去过南朝。”萧阿鲁带勒马向南,叹息道。
“那是一个温暖的地方。”耶律冲哥收起了笑容,淡淡的说道。“我有预感,大辽和南朝还会有许多故事发生。不过,在此之前……”他优雅的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向东面耶律连达的大营,“我们需要解决他们。”
萧阿鲁带在空中虚击一鞭,笑道:“耶律连达,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个死人。”一面掉转马头,向上京方向迈出数步,道:“我担心的,是耶律乙辛会跑掉。”
当晚。北风刮过大地,发过呜呜的声音。
潢河南岸,耶律濬的金帐灯火通明。远远望去,不断有士兵来回巡逻。马蹄声与口令声隐约传来,却在风中消逝,让人无法听清。
二更时分。潢河北岸。耶律乙辛一身戎装,一手搭在配刀之上,沉声说道:“诸位,是荣华富贵,还是阶下之囚,一切决定于今夜!攻破耶鲁斡之后,中京财富,全部用来犒赏将士。凡统军将官,封王封侯,唾手可得!”
他身前一排将领一齐在马上躬身答道:“愿效死命!”
“好!”耶律乙辛拔出配刀,厉声喝道:“渡河,进攻!”将领们立时驱马离开中军,一柱香之后,鼓声雷动,号角长鸣,耶律乙辛手下十几万大军,分成三路,踏过潢河,杀向对岸耶律濬的营地。
耶律乙辛军的前锋,如同狂风一般卷向南方,耶律濬营中巡逻之人,未及反抗,便死在弓箭弯刀之下。马蹄从他们的尸体上践过,耶律濬营外的栅栏被推倒。不断有人将手中的火把投入耶律濬军营之中,瞬间,整个耶律濬的军营,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但是片刻之后,耶律濬的营中,便出现了小规模的拼死抵抗,只不过稀疏的箭雨根本无法挡住数以万计的骑兵的冲锋。耶律乙辛的军队很快就冲入军营中,射砍着瘁不及防的耶律濬军。
各路将领的目标,不约而同都是耶律濬的中军大帐。
耶律濬的军队似乎没料到防守的耶律乙辛会主动出击,营中的抵抗没能对耶律乙辛的军队形成有效的狙击。在如潮水般的冲击之下,只有节节败退,很快,所有的残兵败将都聚集到了金帐周围。但耶律乙辛部杀得性起,仿佛是如同一股巨大的洪流卷来,数以千骑的马匹冲向金帐——“轰”地一声巨响,整个金帐平空陷了下去,冲锋中的马匹来不及停止,一匹匹摔入坑中。许多人从马上被摔了出去,当时就被摔得脑浆迸裂而死。
便在此刻,耶律濬大营的四周,“呜呜”的号角再次吹响,四面八方不知多少人马,在响彻天地的喊杀声中冲了过来。
“中计!”耶律乙辛顿时脸色惨白,一咬钢牙,高举佩刀,高声呼道:“孩儿们,我们拼了!”竟然亲自率着中军杀了过去。但他耶律乙辛愿意拼命,各部族的军队却不愿意拼命,不知道有谁发现潢河方向没有敌人,立时便带了自己部族的军队,向北方逃去。众多本来都心怀异心的部族军队,顿时纷纷效尤,反倒有不少军队和耶律乙辛的中军冲撞在一起,自相残杀起来。
逃跑的军队越来越多,起先是部族军,后来连契丹军队也开始逃跑,兵败如山倒,一队队军队如同丧家之犬,再次渡过潢河,一路北窜,各自向自己的老家跑去。契丹军队害怕处分,干脆各自向自己家里逃去。仅仅在瞬息之间,耶律乙辛的十几万大军,竟然作鸟兽散。
耶律乙辛眼见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决一死战的雄心也早已烟消云散,拨转马头,带着身边未散的几万人马,渡过潢河,也不再去管兀自在长乐城边和萧阿鲁带对峙的耶律连达,径直向保和馆逃去。
大军渡过潢河之后,耶律濬安排了追击部队,向章惇笑道:“贵使相信朕能打赢这一仗,朕也没有让贵使失望。”大战之前,虽然为以防万一,辽人要宋使先行回国。章惇却坚持只让副使黄庭坚先行返国,自己一定要亲自领略耶律濬的用兵。对此,耶律濬倒是非常的欣赏。
“陛下指挥若定,料敌先机。臣十分佩服。”章惇微微欠身,恭维道。虽然此次大胜,主要还是因为耶律乙辛的部下各怀异心,军心不稳。但是耶律濬能算到耶律乙辛会来劫营,章惇的确不能不佩服。“接下来,就要祝陛下早日生擒叛逆,结束内乱了。”
耶律濬笑道:“虽然敌军瓦解,但耶律乙辛老谋深算,若不能一战成擒,总是心腹大患。他在燕王城屯集了大量军资,驻扎了万余精兵。自以为机密,旁人不知,朕却了如指掌。朕料他新败之后,必然不会再去上京,反而会奔燕王城。但无论他奔上京还是往燕王城,其间必经之道,就是保和馆。只要阿斯怜能阻住他,他便在劫难逃。”
章惇起身一拜,问道:“陛下之谋略实不可测。然有一事不明,若耶律乙辛不来偷营,又当如何?岂非致萧将军于死地?”
耶律濬大胜之后,不免微有得色,笑道:“耶律乙辛其人,多疑好赌,爱用智计。他自以为知兵,不愿犯分兵之错。但是在河水结冰之季尚临河扎营,是不过赵括之流。朕与谋臣商量,料他骑虎难下之时,必然铤而走险。但若他不来,朕就让耶律信攻下长乐城,让阿斯怜攻下保和馆。切断燕王城与他的通路,断他粮道。待他分兵去攻长乐城与保和馆,朕再引大军攻之。他再无不败之理。况且朕还有一着奇兵,阿斯怜断不至于陷于死地。只不过兵事贵在机密,却不可使旁人知晓。”
章惇知道耶律濬口中所谓“谋臣”,必然是指萧佑丹。想到此人将耶律乙辛算计于股掌之中,处处都先一步料到,心中不由凛然。对于大宋来说,自然辽国内乱越久越好,但是如果事情的发展不尽如人意,自然是先示好于强者更加划算。想到来辽之前,皇帝忽然召见,一改前态,不惜以出售震天雷为代价,一定要尽快达成盟约,此时想来,其中必然有许多旁人所不知道的内情。章惇暗中揣测,已知职方馆必然在中间起到了重要作用,至少是相对准确的报告了辽国双方的情况。一念及此,章惇才稍稍放心。一面笑道:“敢问陛下,不知那只奇兵,又是什么?”
“朕听说贵使也曾统兵打仗,何妨猜上一猜?”
章惇微一沉吟,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道:“莫非是右军?若由敝人来用兵,则右军攻下松山后,可以分成两支,一路大张旗鼓,直取于越王城;另一路,却偷偷向西渡过黑河,因为保和馆必然先被萧将军攻取,从保和馆附近渡河,可以非常安全。这一路奇兵,退可以替萧将军固守保和馆,进可以抄袭敌军。”说到此处,章惇已是十分确信,不由击掌赞道:“真是妙计。难怪右军陛下要派两位名臣统军。”
耶律濬哈哈笑道:“外人自是以为朕不信任萧夺剌,所以派萧迂鲁去监视。却不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将一路之军托于萧夺剌,焉有不信任之理?”
但事情并未完全如耶律濬预料地发展。熙宁八年冬十二月。在潢河之畔大破耶律乙辛之后,因为右路军的萧迂鲁没有及时赶到保和馆,耶律乙辛率领残军突破萧忽古的保和馆防线,成功抵达燕王城。保和馆之战,虽然惨烈,却没有任何悬念。因为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兼之又是耶律乙辛经营十数年的部队,萧忽古虽然勇猛,却也无力回天。他部下的五千骑兵战死三千余人,生还者人人带伤,却依然没有阻止住耶律乙辛。
而在潢河大捷之次日,长乐城守将即向耶律信投降。耶律连达率军向燕王城逃窜,却撞上萧迂鲁迟来的援兵,在前有强敌,后有追兵的情况下,耶律连达不战而降。
由于天气过于寒冷,耶律濬渡过黑河,占据黑河城之后,被迫停止了对燕王城的进攻。耶律濬不得不放弃一鼓作气将耶律乙辛剿灭的想法,率大军返回中京,静静等待春天的到来。
33.
朱仙镇讲武学堂。击鞠场。
击鞠与蹴鞠不同,击鞠又叫“打球”,是一种马球。乃是军中最重要的体育活动。分为大打和小打,大打就是打马球,骑马进行;而小打则是骑着小马或者驴骡打球,在民间流行较多,甚至有女子参加。讲武学堂的击鞠场场地平坦,是用石灰石与黄土整平的土地,占地一千步见方。东西方向,各有丈余高的球门;球门之后,各有一个虚架;球门两旁,各插旗十二面。在南北向,各有五面大鼓,十个鼓手以及一支乐队。
赵顼的滚金龙袍裁剪紧凑,显得非常精神。在击鞠场的北面,早已搭起一座高台,赵顼便端坐高台正中央的御椅之上,观看讲武学堂的击鞠比赛。站立在皇帝身旁的,除宦官李宪与李向安之外,有枢密使文彦博、枢密副使王韶、参知政事兼兵部尚书吴充、参知政事兼太府事卿石越、吏部侍郎韩维与范纯仁、兵部侍郎郭逵。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身材挺拔、双目炯炯的年轻将官,格外引人注目。一位低级武官,能站在众多朝廷重臣的行列之末,陪同皇帝观赏比赛,实在不知道让多少人羡慕、嫉妒。站在高台之下的郡马狄詠,每次目光掠过这位年青武官的身上,都无法掩饰住自己目光中的欣羡;不仅是他,在球场南面观看比赛的讲武学堂的师生,目光只要掠过此人,心中的情绪都相当复杂——羡慕、嫉妒、佩服、不屑,没有人说得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叫薛奕!新近授武经阁侍讲、虎翼军第一军都指挥使。
击鞠比赛首先进场的,是一队手持哥舒棒的人员,这些人进入场中,即向皇帝所在的高台跪倒,山呼万岁。李宪虽然明知赵顼对击鞠比赛非常熟悉,仍然欠身说道:“陛下,这是负责维持球场秩序的球场卫队。”
赵顼微微额首,道:“让他们平身,各归本位。”
“遵旨。”李宪应声答道,一面走高台之前,高声喝道:“皇上有旨,球场卫队免礼平身,各归本位。”
“谢主隆恩。”球场卫队便带了哥舒棒,向球场四周跑去,站在球场周围。
紧接着,在悲壮雄浑的《凉州曲》中,两名手持红旗的裁判走入场中,着绯绣衣的左朋和着绿绣衣的右朋共三十二也从球场东西两面骑着高大的骏马,穿着乌黑发亮的马皮靴,手执下端弯曲的鞠杖、戴着华插脚折上巾入场,他们所骑的骏马都已结尾。石越已不是第一次观赏击鞠比赛,自然知道这每朋十六人中,各有二名守门员,一名朋头(队长)。只见队员们在裁判的率领下,一齐下马向皇帝请安。赵顼向来酷爱马球,在宫中便经常和两个弟弟打球为乐,这时早已伸直身子,笑道:“免礼平身。可令左朋守西门,右朋守东门。”
李宪微笑点头,转身面向球场,拖长了声音高声说道:“皇上有旨,左朋守西门,右朋守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