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奕之意见如何?”文彦博略一沉吟,立时意识到这个所谓的注辇国,大宋朝廷完全不了解,一切都依赖于薛奕的报告。
“薛奕以为五年之内,不能与之争锋。注辇国水军是百战之余,而我朝海船水军是新创,水手未练,且数量又相差太远。兼之劳师远征,补给困难。薛奕请求朝廷允许,暂时放弃对注辇国以西的经营,惟遣民间船队前往贸易。同时与蒲甘等国交好,注辇国与蒲甘、三佛齐国不能谓无冲突。若我大宋能控制、影响蒲甘等国,组成联军,则可迫使注辇国订城下之盟。眼下之策,薛奕以为当与注辇国通商为上。”赵顼转述薛奕的意见,心里却十分矛盾。一方面,面对如此遥远的国家,他心中的确提不起太大的兴趣来,有一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另一方面,堂堂天朝上国受阻于一个难得听说一次的夷国,赵顼的心中也有一种挫折感。至于说要花诺大的精力去经营中南半岛上的关系,在赵顼而言,他认为西面的夏国与北面的辽国更值得关注。
“陛下,不知狄谘的意见又是如何?”文彦博又谨慎的问道。
“狄谘道他于注辇国之事,几乎一无所知。因此不敢胡乱进言。”
文彦博沉吟半晌,欠身道:“陛下,注辇国虽然远在万里之外,却也谨修贡职,若随便兴兵,只恐让四夷笑我中华不讲信义。且注辇国既是强国,只恐不可轻侮,万一失败,为祸甚大。薛奕不轻启战端,是他知轻重、晓利害。臣以为万里之外,当以和为上。”
“吕卿之意如何?”赵顼目光转向吕惠卿。
“臣以为本朝海船水军初创,而经营海外亦不过是年内之事,仓促间寻衅于强国,是不智之举。今日之上策,是步步为营。以广州、归义城为据点,以凌牙门城为海上门户,将凌牙门城以北之海域及周边交趾、占城、丹流眉(注:在马来半岛,《宋史》称为丹眉流,是误记。此国是三佛齐最强之附庸国,又三佛齐在今苏门答拉岛)、三佛齐等诸国,控制在我大宋海船水军之影响之中。一面加强与交趾之同盟,来影响中南半岛诸国,有朝一日,更可对大理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待五至十年之后,南海诸国巩固,再议与注辇国之战和不迟。”
吕惠卿说出来这番话来,殿中诸人心中不免又各吃一惊。特别是石越,对于吕惠卿居然有这番见识,真的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能够将环南海诸国看成“自家的院子”,其气魄与眼光真让人刮目相看。毕竟吕惠卿,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宋朝人……
“石卿以为如何?”赵顼的目光移到了石越身上。
石越回过神来,欠身道:“陛下,注辇国虽然不准我海船水军通过,却没有禁止民船通过。既是如此,臣以为短期之内,海船水军之任务,便是浚清南海海盗,保护航线安全。将南海纳入大宋控制之中。究竟要如何制定方略,不如等薛奕回朝再说不迟。臣以为与注辇国之间,若要作战,便要打一场必胜之战。”
“韩卿之意呢?”
“臣不晓海事,只知凡事谋定而后动,有益无害。香瓷之路,由大食商人控制大食至注辇国之一段,大宋则控制杭、泉、广三州至注辇国一段,虽然注辇国坐收中转之利,但亦无不可。大宋每岁从香瓷之路所得利润,亦数百万贯之巨,其中朝廷所得,商税与贸易相加,几乎占到三至四成。臣以为已经可以满意了,朝廷眼下之重点,还是在解决两北之百年边患。”韩维无意中说出了一句实话,大宋朝廷关心海事,完全是受利益驱动。
赵顼听完四人意见,思忖了一会,道:“既是如此,便暂不与注辇国开战,待薛奕回京,让他分别去两府叙职,之后朕还要接见他。到时候再讨论经营南海诸国之方略不迟。”
“陛下英明。”
赵顼摆了摆手,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苦笑着将一份奏章递给李宪,说道:“此外还有一事,李宪,你把这份奏折给诸公看看。这是蔡京的奏折,杭州张商英转达的。用的也是密急。”
李宪接过奏折,依次递给文彦博、吕惠卿、石越与韩维。四人传阅过后,脸上都露出奇怪的表情,良久,文彦博才说道:“陛下,迎娶属国王女之事,本朝从未有过,还要详议才是。”
吕惠卿也笑道:“陛下,高丽号称君子国,却毕竟是夷狄,如此不知礼义。且欲强为婚姻,若许诺之,只怕为天下臣民所笑。”
石越却笑道:“臣却不知此事有何不可?以汉唐之强盛,亦不免有和亲之策。今日不过纳其两女,却可得一国之助,臣以为无拒绝之理。”
韩维望了石越一眼,笑道:“此事自秦汉以来所未有。且天子与高丽为婚姻,必为辽国所笑。夷狄女子,安能侍奉君子?”
石越不料三人众口一辞的反对,心中暗暗苦笑道:“高丽公主居然会嫁不出去。”忙又道:“若是拒绝婚姻,只怕高丽会恼羞成怒。况且一国王女……”其实这种事情,春秋战国时代倒是屡有发生的,但是那种事例举出来,只会弄巧成拙,因此石越也不敢提起。
文彦博冷笑道:“此事断然不可,万一皇后无子,其女为陛下生下皇子,难道让他来继承大统?此是为社稷留下绝大隐患。旁事皆可答应,唯此事答应不得。”
石越见他如此坚持,不由哭笑不得。赵顼笑道:“此事若然应允,必然为辽人所笑。不若寻一亲王,收为姬妾。”
“一国王女,岂肯为姬妾?高丽必以为我大宋轻视其国。此结怨之始,董毡背辽归宋,其原由亦不过是为了一公主。辽夏相攻,亦不过为了一公主。史上事如此,陛下岂能为一女子而结怨一国?”
“这……”
“请陛下三思。目下是朝廷有求于高丽之时,以婚姻巩固盟约,可坚高丽之心。”
文彦博见皇帝又开始动摇,忙欠身道:“婚姻之事,是陛下的家事,陛下何不问太皇太后与皇太后?”
“此事的确应当询问太皇太后、皇太后。”韩维也附和道。
“朕知道了……此外唐康与金氏之婚姻、又蔡京所允诺高丽国王诸事,又当如何?”
“臣以为……”
从崇政殿出来之后,天色已然微黑。石越自从上次遇见何畏之遇险之后,每次出门,虽然并没有弄出全套仪仗,却也多带上了七八个骑马携弓的家丁,也算是开始前拥后簇了。这日因为讨论的事情都并不如意:远洋船队受阻注辇国,挑拨高丽之策反倒被己方一种小小的歧视所阻隔……他几乎有点怀疑文彦博是因为自己的孙女未正式过门就要先接受唐康收一个异国小妾而心情不佳,所以极力阻碍此事。因此,石越的心情也不是太好,上马之后,侍剑正欲开口询问,石越早已挥鞭喝道:“去张八家。”
不料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人在身后笑道:“张八家的酒不正宗,子明若是有暇,何不上我府上喝一杯?最近我家人却酿出了一桶好酒。”
石越不用回头,便已知是何人,心中虽然不耐,却也不得不收拾心情,转身答道:“吕相公,今日如何有此雅兴?”
说话之间,吕惠卿已到近前,笑道:“近日不仅得了好酒,还买了几个绝色佳人,精擅歌舞,若无人共赏,却是扫兴了些。子明万万不能推辞。”
吕惠卿毕竟是当朝宰相,兼之最近以来他一直都非常支持石越的诸多政策,虽然石越心中一直怀疑韩绛罢相,根本是栽在吕惠卿的阴谋当中。但是既然查无实据,以后又有许多地方还盼着吕惠卿能够配合,自然不便拂他面子。因笑道:“如此敢不从命?”
吕惠卿哈哈大笑,招呼了从人,竟是与石越并绺而行。二人一路谈笑,说了许多闲话,吕惠卿忽然注视石越,似笑非笑的说道:“熙宁八年一年之内,黄河以北出售矿山、拯灾;扬杭之间发展商业与恢复农业生产;裁并州县、减少不必要的开支;推行官制改革;建忠烈祠、先贤祠;兵器民营化,全面解除持兵禁令……子明几乎是于无声无迹之中,做了大宋百年来众多贤士所不敢想的事情。细细想来,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
石越听吕惠卿如数家珍的说出自己的种种政绩,心中亦不由有点得意。特别是河北诸路拯灾,虽然出售矿山使得黄河以北许多商人地主几乎一夜暴富,趁机兼并的事情也并非没有,但是毕竟救灾的问题基本上得到了解决;而扬杭商业圈的发展却使得众多中小商家更加活跃,在海外贸易的刺激下,杭州等地胡人聚居的蕃坊不断扩大,伴随而来的,则是商业规模的扩大,前不久《海事商报》上就报道了一个故事,一个来自大食的商人,一次性向杭州市舶司出售大象牙四百株,大犀角五十株,此外还有珍宝无数,竟然使杭州市舶司无力购买!不得己之下,需要请民间商号帮忙消化。那个大食商人回程时,买了二十艘福船,装满货物而归。而市舶司在此一次交易中收取的税金,《海事商报》推测可能高达二十万贯。这样的大手笔,让一向号称富甲天下的汴京商人,也要望尘莫及。海外贸易所带来的利润与关税,在熙宁九年极有可能达到五百万贯,除去发展扩建海船水军、兴建港口,建筑归义城与凌牙门城等等资金,应当还能够向朝廷交纳二百万贯至二百五十万贯左右的税收。换句话说,大宋经营海外势力,没有用过朝廷一文钱。若环南海贸易圈能够更加成熟,那更加不可估量……
想到这些,石越不由笑道:“这全是皇上英明。”
吕惠卿哈哈笑道:“贤主良辅,相得益彰。”
“若论良辅,相公才是良辅之材。”石越虚伪地客套道。
“岂敢。”吕惠卿微微一笑,神色间却没有半点“岂敢”的意思。又随口道:“十五日单将军庙公开竞标,乃兵器生产民营化至关重要的一步,皇上已让子明前往主持,想来子明应当早有章程。”
“在下自当尽力。”
“我以为,这军器一物,与子明在杭州竞标之物不同,不可纯粹以价低者得。”吕惠卿淡淡笑道,如叙家常。
石越脸上肌肉微微跳了一下,旋即笑道:“哦,还请相公赐教。”
“军器关系甚大,若以价低者得,难免没有商人不丧心病狂,为得利润,不择手段。因此凡竞标,须得考虑竞标者实际之生产实力,家世,甚至品德,再综合其投标之价格,决定是否中标。”
石越不知道吕惠卿打的什么主意,心中暗暗狐疑,口里却笑道:“相公所言有理,不过若是如此,则不若让众人去写标书。只不过眼下信誉未立,用标书的方式,可能会影响朝廷在商贾之中的信誉。”
“何谓标书?”吕惠卿笑问道。
“便是各家将投标之内容、价格,自家之实力,中标后要如何生产之类,先用文书写好,交给朝廷。朝廷再从中选出一部分较满意的,由其再次竞争。如此方式,则不纯粹是价低者得,但是却难免有情弊,有碍公正。”石越一面解说,一面悄悄观察吕惠卿的神色,但吕惠卿始终神色如常,让人难知他心中所想。
“这是良方。投标价格过低,未必是一件好事。”
“在下当斟酌。”
二人如此边走边谈,穿街过巷,终于到了吕府。宰相府的规模气度,远胜参政府,比起石府来,吕府要大出四至五倍。二人在府前下了马,吕惠卿挽着石越的手臂,无比亲热的将石越迎了进去,且不在客厅设宴,而是直赴花园的一座水榭之中。吕惠卿与石越分了宾主坐下,侍剑便站立在石越身旁侍候,吕惠卿身边却是侍立着两个美貌的婢女。
奉茶之后,吕惠卿朗声笑道:“子明是稀客,难得来一次。今日却是凑巧,要向子明介绍另外几个稀客。”说罢,轻轻击掌三声,便见三个人走了进来,向吕惠卿与石越长揖为礼。石越注目看时,却见三人之中,有一人却是熟悉的——原来竟是归来州个恕之子乞弟。
乞弟见石越认出他来,忙一瘸一拐地上前又深揖一礼,操着极其蹩脚的官话说道:“日前多有得罪,还望参政恕罪。”
石越傲然望了乞弟一眼,眼角又扫了吕惠卿一眼,心中雪亮,知道必是乞弟贿赂吕惠卿,托他向自己赔罪。他与吕惠卿虽然素来不和,却不愿意为这种小事去扫吕惠卿面子,当下淡淡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笑道:“不知者不罪。”
乞弟见石越不怪,立时面有喜色,向门外招了招手,立时便有一个仆人捧着一个檀木盒子走了进来,恭恭敬敬跪倒在石越面前,将盒子举过头顶。
石越不动声色的一笑,道:“这是何意?”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此是下官向参政赔罪之意。”乞弟一面说,一面将檀木盒子揭开,便见盒中放着一件黄黑之物,边角上缀了许多珠宝,璀璨生辉,“蛮邦之人,没什么贵重之物,这件虎皮披风是当年我父亲与另一蛮部罗氏鬼主相攻时所得之物,今日献予参政,正是使物得其主。”
乞弟发音不准,石越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正待说话,忽然见另两人中有一个人眼中似有愤怒之色,心中一动,向吕惠卿笑道:“相公,不知这两位又是何人?”
吕惠卿指着二人,笑道:“这一位是归来州罗氏鬼主之子罗牟平;这一位是我族侄吕颜山。”吕颜山见介绍到自己,连忙向石越行礼,甚是恭敬。
石越一面答礼,一面却不禁哑然失笑,他知道吕惠卿以一国宰相之尊,自然是十分轻视归来州的夷人,因此竟然让两个世仇部族的继承人同聚一堂,偏偏乞弟所献之物,还是个恕部对罗氏鬼主部的战利品。也难怪罗牟平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只是不知道这两个世仇是通过什么门路找上吕惠卿的。他对乞弟没什么好感,当下心中转念,笑道:“乞弟,你送此物,是有求于我,还是单为谢罪?”
他如此直截说出来,乞弟纵然是有求于他,也不便开口,只好讷讷笑道:“自然是为了谢罪。”
“既是如此,那我便收了。”石越笑着朝侍剑打个眼色,侍剑连忙接过盒子。乞弟顿时喜动颜色,吕惠卿眼中却有惊讶之色。
却听石越又朝罗牟平说道:“罗牟平,听说你父亲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
罗牟平不料石越问到自己,怔一下了,忙欠身说道:“罗家一向效忠朝廷,从不敢有二心。”他的官话比起乞弟来却要流畅许多。
“既是如此,我便要借花献佛,送件见面礼予你。”石越笑道,“这件虎皮披风即是你罗家之物,今日正好完璧归赵。”他话音刚落,侍剑已将盒子递到罗牟平身前。乞弟睁大眼,急道:“这……这……”
石越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送给本官,便是本官之物。是也不是?”
“这……”乞弟的官话本来就不灵光,此时着急,更加说不出话来。
“你若要收回,本官眼下也可以给你。”石越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侍剑立时捧着盒子递到乞弟跟前,乞弟看了半天,却终是不伸手去接。
“你到底想不想收回?”石越不耐烦的问道。
“不、不收……”
“既是不收,那本官想送给谁,亦是本官之事。”石越脸色稍霁,向罗牟平笑道:“这既是件宝物,便当还给你。”
罗牟平脸上却大有为难之色,这件虎皮披风,的确是其部中之宝,但是他托尽关系来求吕惠卿,是想要为父亲在归来州谋个好一点的官职,好让罗家压过个恕家一头。此时明知石越是在帮自己,按理是不应当收回,受石越这般大礼;但若不要,这件虎皮日后便再难有机会收回了,未免又有几分舍不得。他可不是什么心怀大志之辈,能让自己的部落在归来州的群山中称雄,已是他心中最大的志向。
石越这些年来,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见他神态,早知其意,笑道:“你尽管收下,这件披风,我却是用不着。”
罗牟平脸孔一红,单膝跪倒,双手接过木盒,朗声说道:“参政此恩,罗家没齿难忘。日后若有用得着之处,但有一语带到,罗家绝不敢辞。”
石越与吕惠卿对望一眼,哈哈笑道:“那我就先多谢了。”二人心中都不曾将此当回事,毕竟罗氏鬼主充其量不过是数万人之夷族,二人却是掌握数千万人口帝国的宰相与副相,又有什么地方能用得着数千里之外的夷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