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之前收集的情报,以及至高丽后种种情状来看,可以确定高丽国内,有两党存在。”蔡京一面说,一面从桌上棋盒中取出几粒黑白子,“啪”地一声,将一粒黑子扣在桌上。“一党,是首鼠两端之辈。彼辈因中国远,契丹近,故此外表虽然不得不对中华示以恭敬,但实际还是以不敢得罪契丹为主。之前与契丹的战争,已将他们彻底打怕了。若非我大宋海船水军随时可以将上万精兵送至开京登陆,此辈势力当更盛。彼辈与中国交往,是贪图贸易朝贡之利,兼以制衡契丹。但眼下辽国大乱,而我中华渐盛,故除一些被契丹收买者之外,此党亦不敢公然得罪我大宋。”
秦观点头道:“我听说此前高丽使者来我大宋朝贡,甚至有契丹人混入其中。彼辈打探南方山川道路,图画虚实者,亦是为契丹所迫。”
“此亦人之常情,薛将军破交趾之前,高丽所惧者,契丹也。原因无他,契丹可致其于死地,而我大宋不能也。故辽主致我大宋国书中,常呼高丽为其‘家奴’。自薛将军破交趾后,高丽始知恐惧,若我天朝军队一日自海路而来,可直抵开京城下,高丽如何不惧?”唐康一面指指所住宫殿,又笑道:“这‘顺天馆’三字,是海船水师与霹雳投弹之功。”
“康时所言甚是,王徽将我宋使之待遇高契丹一等,亦是因宋辽国力此长彼消之故。”秦观于这些亦看得十分清楚。
蔡京微微颔首,道:“此党之人,在高丽国中居多数。甚至连高丽国王王徽,亦是如此。彼于契丹,惟一个‘惧’字;于大宋,则是一个‘惧’字再加一个‘贪’字。”说罢,右手微抬,“啪”地将一粒白子扣在桌上,道:“另有一党,则是亲近中华,力图摆脱契丹控制者。此党于契丹,在‘惧’字之外,尚有一个‘恨’字和一个“蔑”字,彼辈视契丹为蛮夷,深以受其控制为耻;于大宋,则又另有一种羡慕与喜爱之情。此辈人亦遍及高丽朝野,全是汉化较深且精通儒学、文辞之人。我等若要成事,便须借助此辈之力。”
“以元长兄之意,此党以谁为首?”唐康含笑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康时岂有不知之理?”
“此君亲近中华,非止为了喜爱中华文物,亦非止为了摆脱契丹的那点子野心。他有求于大宋!”唐康凝视蔡京,笑问道:“若要他助我等,我等不能不助他。”
秦观沉吟道:“此事不可不慎。此司马昭之心,他亲自来顺天馆便来了五次,遣使者问起居,使亲信前来探望,在下算过,一共是四十八次。如此迫不急待结援大宋,所谋者大。万一犯王徽之忌,我辈身死事小,惹起两国纠纷,坏了参政大事事大。”
蔡京眼中凶光一闪,冷笑道:“昔日陈汤万里之外能斩郅支。如今海港之中,尚有五百军士等候,等赴倭国船队返航,军士水手,亦有数千之众。真到决裂之时,胜负未可知也。”
唐康亦笑道:“少游不必担心,欲立奇功,必冒奇险。惟此事须机密,不可贻人把柄。”
秦观见二人已经定策,便不再多言,握紧佩剑,慨声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亦无异议。若能为国立此奇功,必当扬名万世。”
三人六目相顾,哈哈大笑。唐康笑道:“三日之后,便是王徽召见。在此之前,须与那人再见上一面。”
与蔡京商议停当之后,因蔡京是正使的身份,不便随意出行,招人疑忌,便只有唐康与秦观带了几个随从,一道去逛开京,兼以亲身探访开京形势。
开京号称“王京”,当时高丽共有四京,除“王京”开城外,西有西京平壤,东有东京庆州,离王京不远,则是南京“扬州”,亦即历史上的“汉阳”、后世的“汉城”,并称“小三京”。宋朝商人与高丽通商,或者东至南京扬州;或者自礼成江逆流而上,于碧澜亭登陆,走四十余里山路,进入被松岳山环抱的开京。因松岳山上松林茂密,因此开城亦被称为“松都”。
行走在异国都城的街道上,尽管身负重要的使命,唐康与秦观却都禁不住有几分好奇。开京气候偏冷,这一点让蜀人唐康和高邮人秦观都很不适应,哪怕身上穿着用狐皮制成的大衣,冰冷的空气也会时时钻进身子里,让人不由自主的打个寒战。不过对于第一次出使外国的唐康与秦观来说,高丽无疑是理想的去处,因为开京的大街小巷,凡是用到文字的地方,毫无疑问都是汉字——这是高丽国惟一通用的文字。与普通百姓虽然言语不通,但是稍有身份的人,却都能说汉语官话。而且随着两国贸易的经常化与平民化,开京与南京“扬州”两处会说汉话的普通百姓,也与日俱增。
唐康与秦观一面向城门前行,一面打量两边的店铺:开京虽然远没有汴京的繁华,甚至还比不上杭州与扬州的富裕,但也是一个人口超过十万的大城市,各种各样的店铺,应有尽有。书店里整整齐齐地陈列着翻刻的宋朝图书,从儒家九经至石学七书,甚至有苏轼最新的诗文、西湖学院翻译的“西夷经书”以及早已过时的报纸。唐康随意拿起一本,却发现价格不菲,约是大宋的三到四倍,不由大吃一惊,这才知道书籍在高丽,穷人是无法问津的。须知既便是在大宋,书价虽然有石越百般设法降低,比如对书店免税,对定价过高的印书坊征高税,对定价低的印书坊减税,又设法促进改进印刷技术,使印刷字体变小等等,但是对于大部分贫寒人家来说,买书依然是件奢侈的事情。唐康就曾见到一些乡下的读书人,走上几十里甚至上百里路,到白水潭图书馆以及新成立的汴京官立图书馆抄书回去读,这些人的生活极其贫苦,吃不起汴京的饭菜,就自带烧饼,一个烧饼要吃上一天甚至两天;笔墨也都是自制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大宋国子监正在推动一项政策:五年之内,要在每座人口超过十万的城市建立一座藏书不低于两万卷的官立图书馆。同时亦鼓励各书院建图书馆,向所有读书人开放。一向节俭的赵顼与司马光,在这件事情上,倒是说不出来的大方。大宋已是如此,开京虽然是高丽的王京,书价如此高昂,唐康自然可以想见普通人与文化的无缘。正在暗暗感叹之间,便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读书人被书店伙计赶出来店中,抱头而走。
秦观出身贫寒,早岁向学,书大抵都是借来的,自是深知读书人的艰苦,不免同情的叹道:“历来寒士未达之时,皆难免受小人欺辱。”
唐康却是心中一动,问道:“少游,若是以大宋的名义,在开京建一图书馆,供贫寒之士读书上进之用,你说这些读书人会不会对大宋因此平添好感?”
“那是自然。此辈素读中华诗书,心中已有仰慕之意;高丽与大宋一样行科举,寒士求一进身之阶,无不由此。其未达之时,最朝思暮想的,还是可以读自己想读的书。建一图书馆,焉不能让其心存好感甚至感激?亦显我中华是礼义上邦,不与小国同。”
“嗯。”唐康微微颔首,笑道:“让高丽建房出人,我大宋只管赠书,赠书两万卷,所费不足万贯,而可收一国贫士之心,这笔买卖,自是做得。”
秦观亦点头称是,不过心中始终有利义之辩,闷了一会,终于按捺不住,自嘲道:“不过这却是市恩。”
唐康不以为然的笑道:“正要市恩。我大宋的铜钱,终不能白白花在高丽。凡有付出,必欲思有所得。此必然之理也。”说罢,又打量两边,略带奇怪的问道:“我曾听闻开京是高丽人参之产地,怎的却未曾见得有人参店?”
秦观一听,这才发现果真如此。两边街上,从书店到布店、陶器店等等,什么都有,其中充斥着大量的宋朝产品,却唯独没有人参店。他细细想了一回,愕然笑道:“人参当在药店卖。”
唐康亦不禁失笑,道:“竟忘了此事。”连忙寻了一家药店问去,不料药店虽有人参,却也是最次的货物,唐康与秦观细加询问,这才知道为了满足对宋朝商品的需求,高丽国产的人参,十之八九,都被运出礼成江,至海港卖给宋朝商人了。不仅如此,其国所产的紫水晶、软玉、水银、麝香、松子、石决明、防风、茯苓、鱼干、鼠毛笔等物,也被大量贩卖至宋朝。饶是高丽国物产丰富,在贸易上亦受到了极大的压力,结果是交易量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始终无法上升。因此之故,无论是蔡京之前与薛奕私下里商量,还是请示石越所得,都一致同意贸易的未来在南洋。狄谘都督归义城,便受石越亲笔信,要鼓励交趾国种植水稻、棉花、甘蔗三种作物,却要严厉打击其发展棉纺业与制糖业、陶瓷业,保证其富余农产品用于与宋朝交易。但是这些细节,却非唐康与秦观所能知。
一路之上,唐康与秦观不厌其烦的询问各种产品的价格,便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除了书籍、钟表等物之外,在高丽最受欢迎的棉布特别是染色布,以及各种陶瓷,价格相比杭州而言,只是略高二成左右,却铺天盖地的占据了大部分的店坊。若说是因为商品过多而便宜,可是同样是大受欢迎的茶叶与蔗糖,价格却非常高昂。唐康身为唐家的子孙,又跟随石越,常常参预机要,自然知道宋朝商人海外贸易之定价,大抵是由杭州市舶司与江南十八家大商号协商议定,高丽国棉布与陶瓷价格低廉,背后必有文章。他与秦观讨论半天,却终是不得要领。
如此缓缓而行,走了一两个时辰,方至开京城南门。二人知道身份特殊,不便过于靠近,便寻了一处酒家,找了个楼上靠窗的位置,一面吃喝,一面观察。看了约一柱香的时间,秦观便皱眉说道:“康时,开京毕竟是高丽王京,戒备森严。”
唐康又看了一眼城门口装备精良的高丽兵士,绷着脸,点头说道:“真要大战,以我等之能,至少要五万军队方能克此名城。此非交趾可比。”
“如今之计,只得用智。凭三寸之舌游说王徽。”秦观脑海中立时游想起苏秦、张仪的风采,不由双目生辉。
唐康摇了摇头,道:“不能将希望全寄于此。若能用强,则一语不合,便可率军突袭,挟大国之威而立新君。既是不能用强,便要多辛苦少游了。”
“辛苦我?”秦观愕然道。
“正是。自明日起,我等便要分别设宴招待高丽国中所有名臣,如此就要靠少游展示才华,博得亲宋大臣的好感与尊敬。一旦少游的才华能震服高丽,我等便大造舆论,遍会高丽国士子,由元长与长游讲五经一日,再宣布将向高丽国王请求替高丽士子建图书馆、资助其佼佼者至白水潭学院等各大书院读书,趁机再许诺一些大臣将其爱子送至大宋游学,在大宋参加科举取得功名之后再回高丽做官。届时再贿赂各主要大臣,让高丽国朝野清议都一致亲宋,然后再善加诱导,不愁大事不成。”唐康压低了声音,笑道。
秦观听完,不由喟然长叹,赞道:“康时真妙策也。”
唐康嘻笑道:“此非我之能。”
“是元长之能?”
“此是吾兄之策。我临来之时,吾兄言:欲说其国,先服其心。若能使高丽亲我重我信我,再诱之以厚利,则事无有不成者。”唐康抿了一口酒,又道:“吾兄说,天下事有刚者,有柔者,智者审时度势而用之,或刚,或柔,或刚柔并用。若有数万精兵屯于城下,我自然要用刚道;既然事有难成,便当改用柔道,缓缓图之。”
秦观正要点头称是,忽听楼下有数骑踏过,秦观眼尖,见着为首一人相貌,忙低声说道:“是那人。”
唐康心中一凛,忙向楼下望去,便听到城门有人高声呼喝,那一队人马早已停下,“那人”与守城将官不断的用高丽话高声说着什么,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当然,也听不懂。只见二人神色,那人满脸怒容,不断训斥,守城将官虽然外貌谦退,却是丝毫不肯相让。唐康与秦观四目相顾,二人心中皆是一动。唐康叫过一个随从,低声嘱咐数句,那随从连忙应声去了。
不多时,便见那个随从到了那人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那人似是一怔,抬头往酒楼上看来,正好看见唐康,顿时面露喜色。又朝那个守城将官训斥了几句,便率人离去。
唐康见他离去,松了口气,缩回头来,让随从将附近几个雅座全部包了去喝酒,自己只和秦观对酌。约摸等了一枝香的工夫,先前遣出去的随从便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唐康与秦观连忙起身,抱拳欠身说道:“国原公,下官有礼了。”原来“那人”便是王徽之次子国原公王运。
王运有求于人,何况唐康等人是上国使节,更是不敢怠慢,忙回了一礼,笑道:“多有怠慢。”
唐康二人忙称不敢,唐康一面吩咐随从退下,一面却望着王运身旁之人,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向秦观,却见秦观也在看自己,目光中尽是尴尬。
王运早就看见二人神色,忙笑道:“这是在下密友金芷。”金芷向二人一揖,并不说话。
唐康咳了一声,请二人坐了。他约王运前来,本为趁机接触,谈论要事,所说之话,自是不足为外人道,因此连自己的随从都要遣开。不料王运反倒带了个人来,若真是“密友”倒也罢了,可这个“金子”,明明就是个女的。她那肤若凝脂,柳眉凤眼的样子,纵是不开口说话,穿着男装,也瞒不过人去。王运如此行事,实在太出人之意料。因此竟是大犯踌躇。
王运早知其意,笑道:“尊使不必担心,金芷是我腹心之人。早日拜会尊使,因顺天馆内,不便细谈,有些话只是不敢出口。不料今日如此有缘,亦是在下的福份。”
“国原公言重了。”
“在下知宋朝天子遣尊使前来敝国,自是为赐我父王医药,以及乐器诗书,但不知除此之外,尊使是否尚有他意?”王运一双眸子凝视唐康,一动不动。
唐康淡淡一笑,轻描淡写的说道:“便有些事情,亦是于贵国有利者。”
“未知尊使可否透露一二?”
“天朝约束甚严,还望国原公恕罪。倒是自来高丽,少见王太子殿下。”唐康喝了一口酒,似漫不经心的随口说道。
王运与金芷四目相交,旋即分开,冷笑道:“我王兄要于父王面前多尽孝道,因此不免怠慢尊使。”
“言重。为人子多尽孝道,亦是应该。”
“那是自然,只是……”
“只是什么?”唐康轻轻放下酒杯,问道。
“只是敝国风俗,颇有为大邦所笑者。”王运此言出口,金芷已是满脸通红。
“哦?”唐康与秦观诧异地对望了一眼。
“尊使初来敝国,有所不知。敝国贵族之女,并不许外嫁,反要尚自家兄弟。此等陋俗,实为上邦所笑。在下曾数次上书,道本邦既受礼义教化,宜效中华风俗,去此陋俗。不料父王不听,反屡次责罚于我。我那王兄自己娶了几个堂妹,不知羞耻,反道我欲乱风俗。因此在下于国中,欲尽孝道而有所不能。”王运说及此事,一脸愤然。
唐康与秦观相视一眼,心中恍然大悟。二人不知高丽竟有这等风俗,眼见那个金芷对王运情意绵绵,现于形色,二人素知金姓亦是高丽大族,便猜到王运想要废此陋俗,未必全是为了公义,只怕也有几分私心在内。然于此节,二人自是不便说破,唐康笑道:“国原公何必心忧,若国原公能承绪王位,他日要如何除旧布新,都由得国原公。且在下见朝中大臣,都心知国原公之贤。”
王运喟然叹道:“尊使有所不知,在下是次子,若要继位,亦是我王兄继位。虽则国中文臣大多属意于在下,然则上不能得父王欢心,下不能让掌兵之臣信服。他日能封于一大郡,于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