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坰与《谏闻报》的编辑都一口咬定消息来源是匿名。若非唐坰说的是真话,则提供消息者的背景一定非同寻常。”吕升卿插话道。
“知道此事的朝廷大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石越那里泄露,想来……”安惇意味深长的说道,一面望了吕惠卿一眼。他心中甚至在怀疑这件事是吕惠卿做的。
吕惠卿从容放下报纸,有意无意的“嗯”了一声,淡然道:“石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实在不可能。最多是门客亲友泄露……”
“只是唐坰与石越向来交恶,他不肯招供,情理上却又颇说不过去。”安惇皱眉道。
“越是如此,越是值得怀疑。”吕升卿高声道,“或许唐坰真不知情,倒是被人一起耍了。”
安惇心中暗骂吕升卿是个草包,唐坰又不似他吕升卿一样蠢,岂会随便发一些匿名的东西?必是背后之人他惹不起,而又知道朝廷的处罚重得有限,所以才不肯招供。想到此处,他又怀疑的望了吕惠卿一眼,见他从容淡雅,一脸超然,但不知为何,安惇就觉得和吕惠卿有关……但当此之时,他要想青云直上,却是需要和吕惠卿互相利用,纵是怀疑,也不会说出口来。
“此事定然会水落石出的。”吕惠卿眯着眼睛笑道。奏折的泄露,让朝中大臣对石越的信任感大幅度的降低,对吕惠卿而言,总是一件好事,至少石越以后在尚书省,就不会得到那么多的支持了。
但吕惠卿没有料到,仅仅一天之后,石越又联合苏辙,向皇帝提出了新的计划。
赵顼仔细阅读着手中的奏折,新计划的内容做了十分巨大的调整,整个计划几乎完全不涉及民间,其修路的内容,大幅削减为沟通湖广、川峡诸路漕运的几条水陆要道,其构想中由广州通往汴京的交通路线,是由西江入漓水到桂州,走灵渠进湘水而入洞庭,再由长江入汉水,溯游而上,由白河进南阳,由唐河进唐州方城,再用陆路联结南阳、方城、叶县、襄城、颖昌府,由颖昌再转水道,进惠民河,直抵汴京。这条路线完全无须修筑新路,北面只须对南阳至颖昌的方城路加以改造,在原有官道上加铺石灰石与黄土以增加运能;南面则只须开浚灵渠,保证灵渠之畅通无阻。同时修葺由颖昌、信阳军至江夏的官道,以供军队与行人使用,节省交通时间。两条道路一旦开通,汴京至江夏之间即可畅通无阻,并可利用长江水运,其投入则相对较少——除了开浚灵渠需要厢军与民夫的配合,花费较多之外,颖昌至南阳与颖昌至信阳、江夏两条官道的修葺,皆可由厢军进行,且数百里之路,数月便可成功。朝廷要出的只是一些工本费罢了。至于屯田之计划,石越则暂时搁置了移民之主张,采用的是军屯先行的策略——从信阳开始,一路逶迤而南,直至永州,开辟六十个定居点安置三万名厢军,每个定居点约五百人。定居点之选择,则必须是已经存在的与日后可能要修建的交通干线附近,由朝廷遣工部屯田司官员往各路州县善择军屯地点。与传统的军屯不同,厢军在军屯地点因地制宜,生产蔗糖、药材甚至陶瓷等物,主要以手工业和加工农业为主……
赵顼看完,不由望了石越一眼,笑道:“卿这个计划之中,伏笔甚多。”
“陛下英明。臣与苏大人商议此策,是所谓‘进可攻、退可守’,若成功,将来朝廷财力宽裕,便可以沿厢军驻扎地点,修葺官道,进一步加强对南方的控制;同时,移民也可以沿官道南下,处于厢军保护之中。最重要的是,一旦军屯成功,朝廷大部分厢军,以及一少部分禁军,都可以采用军屯的模式,逐步以军养军,可以缓解冗兵之害。”石越说的让赵顼怦然心动。
苏辙窥见赵顼神色,又补充道:“臣等之军屯与历代皆有不同。历代军屯以屯田为主,而臣等所议,则以手工业为主,屯田为辅。如此一则厢军不会占据过多的垦田,此法若能成功,则天下皆可效仿;再则以军养军,因地购粮,可以减少转运之费;三则厢军受朝廷供养日久,或有不乐耕田者,工业之利,远胜屯田,朝廷与军卒,皆可从中得利,则上下两洽。”
“那由颖昌至南阳、江夏两条官道,须要出动多少厢军?”赵顼已经心动。
“二万厢军足矣。”石越欠身答道,“路不甚远,半年可就,且不扰民。惟役使厢军,不能不厚给其禀,以免由怨生变。故臣等核算,所费在八十万贯至一百二十万贯之间。至于灵渠,非有数年不可成功,不可急于求成。其所费也略多,然永州、桂州一带,物价低廉,故臣等以为,亦不当超过一百万贯,若以三年图之,则每岁最多四十万贯。”石越心中,自是从来没有强制役使百姓的想法。
赵顼又问道:“厢军军屯所费几何?”
石越与苏辙对视一眼,二人皆是迟疑了一下。赵顼看在眼中,不由笑道:“但说无妨,便是所费略多,朕亦当考量。”看过最初的计划,再来看这个计划,不管多少钱,赵顼都觉得是节省了。
不料却听石越笑道:“臣等有一个异想天开的主意,竟是不想让朝廷出一文钱。”
“啊?”赵顼当真吃了一惊。三万人进驻南方,虽然必定是就近调动,但是军队的调动,平日的粮饷,还有初时军屯要投入的成本,这笔钱自然是不能少的,赵顼本来已想要咬咬牙出了这笔钱,不料石越竟说不要花一文钱,让他如何不惊?
“臣等商议出一个办法,却未知可行与否,还请陛下裁断。只是所议之策,历朝未有,或者骇人听闻,故不敢写在奏折之中。”石越这样一说,赵顼本是聪明之主,立时便知道石越与苏辙是多么希望这个新的计划能够通过,因此竟然连一点会遇到阻力的东西,都不愿意添加进去。他不由笑道:“朕登基以来,已不知做过多少历朝未有之事。”
“陛下,这笔钱不妨想法子让那些巨商富室来出。”石越谨慎的说道。“臣等以为,可由朝廷公开招募商人出资,供给三万军屯厢军之军费与军屯成本,且派人教导军屯厢军技术。而三万军屯厢军所生产之蔗糖、陶瓷等物,即归商人所有,十至十五年之内,朝廷、军屯厢军、出资商人,按一成五、一成五、七成的比例分成。军屯所生产之商品,由朝廷一次性征收百分之五的货物税,发给‘长引’,从此过关进场,不再征税。臣以为军屯货物,既可北供京师,又可南下广州运往海外,利润本就十分丰厚,且一路再无关场征税之繁扰,商人必然乐从。而朝廷则坐享其利。为保证公平,朝廷可监督商人与军屯厢军签订契约,在商人保证供给的前提下,军屯厢军每年必须交纳足额合格产品给商人,否则则由其赔偿损失;而朝廷亦要所有商人,提供资产保证,若其毁约,则没其资产供给厢军。”
赵顼虽然心动,犹自半信半疑的说道:“朕颇疑商贾不乐出钱。”
“商人逐利是本性,以五百厢军计,其一年薪俸成本,不过二千至三千贯,朝廷或给山林,或给土地,虽非熟田,然总不低于四千亩,便是种田,收获亦倍于此数,何况工商之利,又倍于农田。且军屯地点南北交通畅通,无论运至京师还是远卖海外,利润又可至数倍甚至数十倍。其所疑惧者,惟朝廷是否信守诺言而已。陛下若以为此策可行,可交由微臣执行,只要朝廷守诺,必能成功。”石越信心十足的说道,他知道单单省去一笔运输的成本,以及沿途无数关场的繁苛,这每年用两三千贯雇一些“高薪工人”并租下至少十年的土地,根本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所有的商人都明白,与官府合作,虽然有官府翻脸不认人的风险,却也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
苏辙也道:“臣亦以为商贾不足为虑,所虑者,或朝中大臣以逐利见责。且军屯附近百姓,必然受到影响,或亦有弃农之事,而致使地方守吏骇怪……”
“此未足虑。”从南方不痛不痒的割出些荒山野地,国库不仅可以省下三万厢军的军费,每年还坐享税收与分成之利,一进一出之间,国库每年便多了数十万贯的收入。若能成功,推行全国,想想全国数十万厢军的军费全部省了下来……无论如何,都是值得一试的。“此事当交两府、学士院、诸部寺监共议。”
“陛下圣明。”石越又趁机说道:“军屯厢军既驻扎荆湖南北路,臣以为其兵器可以一律改用诸葛连发弩……”
“石卿,军屯厢军当是不教阅厢军,甚少配备军器。”赵顼以为石越不懂军中状况,笑着提醒道。
“既往南方,不得不配军器。其既在朝廷编制之内,紧急之时,朝廷还需依赖之。国朝兵器,诸葛连发弩传说得自诸葛亮遗法,弩上刻直槽,相承函十矢,其翼则取最柔木为之,另安机木,随手板弦而上,发去一矢,槽中又落下一矢,则又扳木上弦而发。然机巧虽工,其力甚绵,所及不过二十余步而已,非军国之器。正好用来装备南方军屯厢军,其镇压藩人有余,若万一有不测之心,与禁军作战,则与徒手无异。故臣以为,军屯厢军,当配此弩箭。甚至可允许一些军屯厢军造诸葛连发弩市卖民间……”石越不惮其烦的向皇帝介绍诸葛弩,其用心无非还是要想办法引导民风重武。
赵顼迟疑道:“持弩之禁,只恐未可轻弛。”
“禁令空悬已久,百姓持弩者甚众,臣以为不如废之。一弩所值亦贵,非寻常百姓所能置,且诸葛弩非军国器,故于朝廷无害,民间防身则甚便,若使部分军屯厢军专营此物,亦是一利源。且民间习武,则全民皆兵,此不可战胜之法。”
赵顼思忖良久,方说道:“卿策虽善,但还须问韩绛、吕惠卿、文彦博,此事不可轻率。”
26.
次日,兵器研究院。
石越与苏颂望着摆在沈括面前的机械,石越的眼中闪烁着惊奇的光芒——天才的设计!石越感到不可思议,在没有自己指引的情况,沈括能设计出这个机械来。摆在石越眼前的,是一个架子上面放置的齿轮,齿轮的中心用轴连着一根杆子,杆子上面有一个爪子似的东西。而在齿轮的下侧,架子固定着另一个爪子,正好合在齿轮之上。沈括让他的一个学生转动杆子,当杆子顺时针方向摆动时,杆子上面的爪子便插入齿轮的齿槽中,齿轮亦随之转过相应的角度。与此同时,下方的爪子则在齿背上滑动。苏颂望着这似乎平平无奇的东西,不知道其中有何奥妙,却见沈括微微一笑,向他的学生点点头,那个学生立时开始逆时针转动杆子,此时齿轮下方的爪子阻止齿轮逆时针转动,而杆子上方的爪子则从齿轮齿背上滑过,整个齿轮静止不动。那学生忽然加快速度,齿轮便一直作着单向的间歇运动——苏颂的嘴开始张开,人也不禁走近几步,赞道:“妙哉!”沈括却一直注意石越,见石越神色间似乎对这种机械很熟悉,不由奇道:“子明,你见过这个物什?”
“棘轮机构,我当然见过。”石越随口答道。
沈括与他的几个学生顿时都呆住了。石越这才发觉自己失言,一时尴尬无比。半晌,石括怅然若失的叹道:“不料世间竟早有聪明之人制出此物,我还道自己已是极得妙思,哎……”
石越有心安慰他,可是这却是涉及至自己来历的大事,只能不痛不痒地说道:“存中兄之才智,的确已是世所罕见。”
沈括摇头叹道:“子明毋须安慰我。这个物什,是叫棘轮机构么?”
石越却问道:“存中兄本来又是如何命名?”
沈括摇头不答,只默念道:“棘轮、棘轮,果然是个好名字。这些零件,想必亦各有名称?”
石越无可奈何的点点头,道:“正是。这个杆子,叫主动摆杆;齿轮便叫棘轮;主动摆杆上的爪子,叫驱动棘爪;下方这个爪子,叫止回棘爪。主动摆杆与刺轮相连的轴,叫从动轴;与驱动棘爪相连的轴,叫转动轴。”这种最简单的棘轮机构,石越曾经不止一次的见过,因此对于各部分名称,竟是记得十分清楚。
“果然是好名字。”沈括叹道。
“存中兄的发明意义重大,在许多地方都可以用到!”石越见沈括总免不了怅然若失,连忙岔开话题。
苏颂本来也是精通机械,宋朝最先进的天文仪器,他便有设计之功,自然是识货之人,也不禁赞道:“的确是工者之利器!”
“我料存中发明此物,不止是工者之利器如此简单。”石越望着沈括笑道。
沈括听到这里,神色一振,笑道:“正是如此。因子明说要改进弩的设计,除了以钢为弩臂、统一弩机规格、精确望山刻度之外,我以为还可以设法节省弩手的体力、缩短上弦时间,这棘轮一物,便由此而来——用棘轮传动,便是老妇稚童,亦可张弩!此物于单兵所持之弩上作用还不甚明显,毕竟工艺甚繁,造价太贵,然而若用到七种床子弩上,则意义巨大。似三弓弩,射程达三百步以上,一次可发数十箭,然须七十人操纵,消耗体力甚巨,若装上棘轮机构,则多不过十数人而已!且激战一日,亦不觉疲惫。”
苏颂顿时大喜,他知道床子弩威力巨大,是攻守必备之物,如果改进至此,自会大大增强宋军的战斗力。他思忖一会,道:“若能如此,则禁军组成战阵,三百步以外,用床子弩与神臂弓,床子弩先发,神臂弓次之,一百五十步以内,则用弓箭。若是守城或有营阵防护,床子弩之威力,实不可小视。不过……”
“不过什么?”石越见苏颂忽现迟疑之色,不由问道。
“钢臂弩的推广,甚是问题。虽钢、铁产量皆有增加,且以钢为臂,可以减少天气对弩的影响,增加射程与力量,但是全面采用配备钢弩机、棘轮的钢臂弩,价格不菲,亦是一大问题。”苏颂身为军器监,自然要考虑到兵器的价格成本问题。
石越笑道:“我担心的却是产量。”
“这倒不用担心,一年装备至少两至三个军不成问题。”苏颂对于产量反而不以为然。
“三个军?年产四万五千把钢臂弩?”石越不可思议的反问道。
苏颂淡淡的回道:“若让所有作坊全部开工,我能做到。”
“罢。”石越笑着摇了摇头,道:“只需整编一军,装备一军,如此足矣。以前的淘汰军器,不妨卖给民间的武装船队,装备厢军,还有辽人内战,普通的弓弩,正好送给他们。至于成本,我会再想办法考虑……”
苏颂笑道:“若皇上最终能允许彻底开放民间持兵器之禁,允许卖诸葛弩,那么许多兵器都可以卖掉。民间用来打猎,却是最合适不过。”
石越叹道:“始终是国家大防,能否最终通过,我亦没有把握。”
“所有的报纸都支持彻底解除持兵之禁,白水潭学院的技艺大赛马上又将举行,民间清议,却是支持的……”沈括插口说道。
“且看文相公要如何说。”石越摇了摇头,文彦博的心思,委实难猜,偏偏潘照临又被派出去了。
让石越没有想到的是,他今时今日之身份地位,早已不比以前,既便在政治声望颇受影响的情况下,亦有人对他讨好献媚。仅仅数日之内,便有数十名官员接连上表,公开支持解除持兵之禁,其中淮南东路转运使更是重提当年石越钢铁奏折之旧事,甚至提出可以让部分兵器生产民营化!石越自是知道这些人支持自己,很多并不是因为政见相合,而不过是知道自己的地位日渐一日的巩固,希望凭借这种支持进行政治投机,为自己以后谋一个好职位。当年党附王安石的人,大抵便是此辈。石越自然不介意他们进行投机,但是“回报”这种东西,他暂时却没有准备给他们,他没有任何兴趣走上王安石的老路。不过这几份奏折的确上得恰得好处,又过了数日,苏颂便同时向皇帝和尚书省提出了改进手弩与床子弩,装备整编军队,处理过往军器等一系列问题的札子。是否允许民间制造、携带部分兵器,立时成为朝廷必须要讨论的一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