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说出来,梁乙埋顿觉十分刺耳。但是嵬名荣是五十多岁的老将,又是皇族,自幼就随夏景宗李元昊征战,颇具威望,兼之又得到梁太后的信任,他却也不便太给他难堪。当下只在心里骂一声“迂腐”,口中却说道:“老将军所言虽有理,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自从王韶经营熙河以来,东朝一直咄咄逼人。他们现在整军经武,四处部署,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若不先下手为强,使宋人有所忌惮,只怕祸不旋踵。”
“中国素来标榜礼义,若卑辞修贡,中国亦不能无罪伐我。”
“老将军可知南唐为何而灭?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尔。李后主若用林氏之策,未必亡国。殷鉴未久,我大夏较之南唐,更为东朝之眼中钉,肉中刺。”梁乙埋亦不是全无才智之人,也有他的一套道理。
嵬名荣一时语塞,顿了顿,不甘心地道:“若是如此,也当结好辽国,以备万一。”
“我大夏一直向辽国称臣。”
“私结杨遵勋,得罪辽主之甚矣。”
“此事本相却不曾听说过。”梁乙埋竟然一口否定。
“封杨为王之册书犹在。怎么能说不曾听说过?”
梁乙埋吱唔道:“这只是使者私下里说的。况且与杨遵勋打交道,也有好处。辽国与宋一样,也有亡我之心,不过力有未逮。以杨分辽势,又能从中得到一些宋朝的火器设法仿制……在表面上,我国还是尊辽的。”
“今年正旦,我使者被辽主责问,几乎无辞以对。辽主三度下诏,质问皇上,之所以未点杨遵勋的名,不过是因为辽主不欲逼杨氏速叛矣。请国相三思,辽主诏书之中,颇留余地,实则是辽主英睿,其国力削弱之同时,亦欲结我大夏为援,共抗宋朝。此等时机,正当修好。”
梁乙埋哪里料到嵬名荣竟然不依不挠的进起谏言来,他心里自负能玩弄宋、辽、杨,甚至是耶律乙辛于股掌之中,更何况尚有权位私心,哪里又会把这些忠言放在心上。但是嵬名荣的身份,他终不能直接喝斥,当下只得敷衍道:“老将军之言,本相必会考虑。容我三思。”
李清静静听着二人的对话,并不说话。他始终是汉将,再受夏主的宠信,李清心中,始终有一个意识:自己是外人。所以无论说话或者做事,他都比旁人要加倍小心。这种身份的意识,对于许多汉将来说,都或多或少的存在,不过有些人较为敏感,而有些人则较会自我开解罢了。对于嵬名荣的话,李清心里其实是赞同的,他早听说前朝名臣嵬名浪遇在三年前逝世,遗表上就劝谏夏主秉常要“擢用忠良,勿犯中国”,但是遗表被梁乙埋截住了,至今秉常都不知道嵬名浪遇死前还有遗表,而这件事情,李清因为没有证据,也不敢在秉常面前提起。嵬名荣的主张,其实是与嵬名浪遇这样的元老一脉相承的。这些人都经历过元昊时对宋的战争,也看到宋朝现在的局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和宋朝作战,对夏来说,并不是明智之举。但是嵬名浪遇私下里也曾经说过,现在夏国之所以还占据着一定的优势,主要原因是地形,西夏可以在天都山一带聚集粮草人马,驱使横山蛮,以居高临下之势,袭击宋朝。一旦宋朝觉悟过来,大举出兵,哪怕只要夺了兰州、天都山、横山一带,那么两国的态势,就变成了隔沙漠相望,西夏在地形上优势失去之后,想要攻击宋朝,大军就要跨越沙漠来作战,其中的风险,既便是最愚蠢的人也知道有多大。所以梁乙埋想要夺取陇东、渭中,来改善西夏的危险处境,也有其道理。只不过,梁乙埋看不到西夏与宋朝的实力对比根本支撑不了他的野心。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为后盾,再好的战略想法,也只是一个笑柄。“也许梁乙埋与嵬名浪遇这样的名宿之差距,就在于后者清晰的知道如何根据自己的实力来制定最有利的战略。”李清在心里暗暗想道。
“李将军。”梁乙埋打断了李清的思索,李清连忙回过神来,听梁乙埋说道:“你可知道新任陕西安抚使石越在数日之前遇袭之事?”
李清知道这是梁乙埋故意拉开话题,当下也不说破,回道:“据说是环州慕氏作乱。”
“环州慕氏有一支部族受梁乙兀感化,归附大夏。其首领率轻骑潜入渭州,袭击石越。但袭击未果,徒然打草惊蛇,本相以为,石越必生报复之意。昨日静塞军司已接到东朝陕西路安抚使司文书,责问我们为何在讲宗岭筑城,用辞严厉,要求我朝立即停止修筑讲宗城。”梁乙埋轻松的口气中,竟带有几丝嘲弄之意。
嵬名荣与李清的脸色却立时严峻起来,李清正色说道:“国相,若不找个能让宋朝无言以对的借口,只怕此事未必能轻易善了。”
嵬名荣却略带牢骚的说道:“虽则辽主多次提及石越对宋之重要,但是国相如此蛮干,却并非良策。与其派人行刺、袭击,不若用计杀之。”
梁乙埋听嵬名荣的话中,已近指责,顿时脸色沉了下来,冷冰冰的讥刺道:“老将军素称辽主英睿、萧佑丹多智,辽国君臣不能以计除之,莫非老将军又有何良策不成?大丈夫行事,岂能畏畏缩缩,只要宋朝抓不到证据,其奈我何?他若要侵我大夏,难道还怕找不到借口不成?”
嵬名荣这时才发觉自己所说之话,的确有点失于孟浪。虽被梁乙埋讥刺,脸上有点挂不住,但毕竟此事关系到宋夏大局,他却不敢意气用事,当下讷讷正要说话,却一时无法措辞,正在为难,却听李清道:“过去的事情,做都做了,是对是错都不重要。但是眼下之事,国相却切不可等闲视之。石越非等闲辈。”
“一书生济得甚事!”梁乙埋犹在恼怒当中,“本相所惧他的,是他能替宋帝整理朝政,担心他把陕西路变成杭州第二,那我大夏亡无日矣。若他弃长取短,要在马上与我大夏较一短长,我大夏可高枕无忧矣。”
“国相!”嵬名荣见梁乙埋如此,已是忧形于色,“石越不必如王韶那样亲自领兵打仗,自古为贤君贤臣者,不在于一己之聪明,而在于知贤善用。若石越选贤用能,我大夏岂可轻视之?请国相好辞回报,必使其无话可说。便不能,亦当嘱咐守将,加强戒备。国相亦道石越必生报复之心,其若报复,首选之地,便在讲宗城!”
李清也道:“老将军所言甚是。讲宗城地势险要,不容有失。现今守军不足两千,请国相在讲宗城附近增加驻军斥侯,以备非常。”
梁乙埋却不答话,转过身去望着野利济,板着脸问道:“野利将军,你要多少人马才能守住讲宗城?”
野利济正要说“至少五千”,抬起头来,忽然看到梁乙埋眼中慑人的寒光,心中一凛,连忙改口,硬着头皮说道:“有二千正军足矣。”
梁乙埋满意的笑了笑,道:“那便给你二千正军!”说罢,示威性望了嵬名荣一眼。
嵬名荣叹了口气,转过目光去看李清,不料李清也在看他,二人四目相交,相对苦笑,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当天晚上,李清便借口有事,连夜离开了讲宗岭,跑到天都山去了。
渭州位于丝绸之路西出陇右的咽候地带,居泾渭上游,前秦时所谓“平凉郡”便是。此地自古便是中华文明的中心城市。境内气候宜人,山川交错,河流纵横,物产丰富,虽然在大宋时成为对西夏战争的前线,其经济受到损害,但是自元昊之后,宋夏虽然冲突不断,但是总体来说,是二十余年无大战,因此渭州城内,亦颇见繁华。
此时,在渭州北郊柳湖,百泉阁。柳叶新裁。
“柳湖是蔡副枢密使为渭州太守时所开,引暖泉为湖,于湖畔遍植柳树,建此百泉阁,特为避暑胜地矣。”高遵裕笑容可掬的为石越介绍着柳湖的来历。
石越眉头不易觉察的一皱,却没有说话。虽然蔡挺这种行为他并不赞赏,但是蔡挺是本朝名臣,镇守边境,颇受皇帝赞誉,石越不便批评。但是坐在下首相陪的包绶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出言讥道:“蔡枢使道春风不度玉门关,今日一见,才知道不过是词人之语,这柳湖之上,真不知春风几度矣。”包绶新授崇信县丞,此时却是来拜谒长官渭州知州高遵裕,适逢其会。
高遵裕与蔡挺并无深交,但听到包绶言谈之中颇有不敬之意,心下大是不乐。但是他敬包绶是名臣之后,且包公之名,震于羌中,当下便只淡淡说道:“包赞府在渭州呆久一点,便当知道渭州与中原之别。”他口中的“赞府”却是当时对县丞的别称。
包绶亦淡淡笑道:“下官在崇信若有半句怨苦之言,便是愧对朝廷所托。”
潘照临笑道:“前日到渭州,便听到一则故事。道包赞府上任日,孔目官来问家讳,包赞府厉声道:某无家讳,所讳者惟贪污虐民!孔目官悚然而退。一时崇信传为美谈,连渭州都在传颂。包赞府真是大有祖风。”
包绶微微欠身,笑道:“包家代有祖训。所谓‘官讳’、‘私讳’,甚是无谓。来渭州之前,京师《汴京新闻》便正在讨论此事,桑长卿撰文道,当年胡瑗为仁宗皇帝讲《乾卦》,不曾讳‘贞’字,仁宗为之动色,胡瑗道‘临文不讳’;程颐亦道,仁宗时宫嫔为避讳,称正月为初月,蒸饼为炊饼,天下以为非。嫌名、旧名实不必讳。汉宣帝旧名病已便不曾讳;汉平帝旧名亦不曾讳。欧阳发亦言家讳之非,本朝富弼之父名言,富弼一样任右正言;韩绛之祖父名为韩保枢,韩家两代为枢密。故下官以为,避讳一事,并无必要。若你为官清正,为人正直,便不讳,人亦敬你;若你为人不正,为官贪鄙,纵不许百姓点灯,百姓心中,又何曾于你有半分敬意?!”
他这番话,说得席间诸人,尽皆动容。石越对于避讳一事,本来就不以为然。当年吕惠卿还曾在这上面做文章,刁难白水潭学院。因此石越更加深恶痛绝。只是他无暇来向这个弊端开战,只是私下里曾经告诉过程颢。不料事隔多年,《汴京新闻》却突然发难,还搜集了宋朝反对避讳的名人事实,来支持自己的论据,更是公然提出要皇帝不要避讳历代皇帝的嫌名与旧名,可以说是胆大包天。包绶是白水潭的学生,当年包公亦反对避家讳,自然是身体力行。以《汴京新闻》与白水潭学院今时之日之影响力,石越虽然不在汴京,也可以想见京师士林受震憾的情形。他此时听在耳里,不免又是痛快,又是担心。但是对于包绶的话,他却是十分赞同的,当下便赞道:“慎文所言甚是。若要人敬服,不在这讳不讳上面。”
高遵裕却听得瞠目结舌,大摇其头,道:“家讳倒也罢了,这御讳如何犯得?我虽是个武臣,亦知道主尊臣卑,天经地义。”
包绶眉毛一挑,正要说话,却见一人走至阁外,高声禀道:“禀石帅、高帅,有神锐军第二军第一营都指挥使致果校尉刘昌祚、指挥使御武校尉吴安国、第五忠、高伦,神锐军第一军宣节副尉文焕求见。”
石越与高遵裕都吃了一惊,神锐军第一军与第二军整编完毕不久,因为神锐军是四步一骑混编军,刘昌祚的第一营是骑兵营,建制完整,堪称渭州最精锐的部队。他营下五个指挥使,除吴安国与第五忠之外,都是在西线经历过实战的勇将;而吴安国与第五忠,前者因为几次在演习中表现出色,甚至屡屡击败其长官王厚,在骁胜军中颇为出名,因为其桀骜不驯,让王厚又气又爱,刘昌祚想尽办法,才把他调入旗下;而第五忠则号称是讲武学堂第三期的“飞将军”,听说本是河北弓箭社的一个头目,后来征募入禁军,累立功劳,这次远调西线,传说是得罪了人,但是他在讲武学堂打下的声名,连高遵裕都听说过。这刘昌祚带着三个指挥使跑到柳湖来求见,已经很不寻常。而更不寻常的,则是第一军的宣节副尉文焕,居然会出现在渭州。第一军是李宪的部队,文焕早在骁胜军之时,便已经是王厚的爱将。这个武状元亲自跑到渭州来,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石越正要开口,准备换间房间接见刘昌祚等人,却见石梁急匆匆走了进来,禀道:“禀学士,何畏之先生求见。并有帅府递来的公文。”
见此情形,在场如包绶等人,连忙纷纷起身告辞。不多时,阁中便只留下石越、高遵裕等数人而已。高遵裕吩咐撤了宴席,石越又让潘照临至另间相陪何畏之,方将刘昌祚等人与送公文的军官召了进来。
顷时,众人进入阁中,行礼已毕。送公文的军官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封漆木匣与一封密封书信,双手捧起,道:“禀石帅,下官奉命,送达枢密院文书与章祭酒书信。幸不辱命。乞石帅赐回单,以备缴令。”
石越点点头,道:“辛苦你。”早有人接过木匣与书信,递给石越,石越验过火漆与封印,方写了回单,道:“你可去领了驿券,回帅府再领赏。”
“谢石帅。”那军官双手接过回单,收入怀中。又道:“京兆府风闻石帅遇袭,一城震骇,虽然已经辟谣,但是丰参议曾嘱下官,要请石帅早日回府,以安士民之心。”
“我知道了。”石越应了一声,却并不回复何时回京兆府。那军官也不敢追问,只记下石越的回答,便告辞道:“下官告退。”众人目送他退出阁中,高遵裕看了放在石越旁边桌子上的匣信一眼,问道:“石帅,要不要先看文书?”
石越瞄了一眼木匣,笑道:“并非紧急文书,不必急在一时。先听听刘将军有何事吧。”
“是。”一个洪量的声音在阁中响起,几乎吓了石越一跳。却见刘昌祚跨前一步,朗声说道:“禀石帅、高帅,下官来此,是来请战的。”
“请战?”石越不觉愕然,问道,“请什么战?”
刘昌祚直视石越,高声道:“下官听说袭击石越的叛蕃是西夏人主使,西贼敢在我渭州兴风作乱,岂非欺人太甚?实是欺我大宋无人。下官请石帅、高帅许下官率本部兵马,奇袭天都寨,给西贼一点厉害看看。也为石帅报仇,为高帅雪耻。”
石越与高遵裕大吃一惊,高遵裕站起身来怒道:“刘昌祚,你莫非疯了?岂敢如此自大?”
石越亦道:“刘将军,天都山有党项重兵把守,你那点骑兵去攻击,只怕见不到天都山。”
刘昌祚回头看了吴安国一眼,吴安国立时上前一步,向石越与高遵裕抱拳为礼,眼睛却是望着天上,冷冷道:“禀石帅、高帅,下官与御武校尉第五忠、高伦已去过一次天都山了。”
高遵裕瞪大双眼,厉声喝道:“天都山是西夏重地,防患何等严密,你胆敢欺骗本帅?”
吴安国冷笑道:“亦不过尔尔。”
高遵裕见他说话如此无礼,顿时作色,怒道:“你敢黄口白牙?是谁给你将令,让你去天都山的?你又知天都山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样子?”
“为将者,不可不知地理。下官既然驻扎渭州,天都山之敌是渭州最大威胁,若不敢去亲自察看地理,枉为大宋武人。以下官之见,天都山若在元昊之时,或有所称道者。至于现在,若是高帅能给第一营配备四千枚霹雳投弹,再让包顺部在威德关方向佯攻诱敌,下官敢立军令状,定将天都山烧为平地!”吴安国说话之间,下巴微抬,神态不可一世。
高遵裕听他大言无忌,不由嘿嘿冷笑,道:“等你有朝一日为渭州太守,再来行此妙计不迟。”
刘昌祚素知吴安国脾气不待人见,却不料他在石越与高遵裕面也敢如此无礼。他哪里知道吴安国见石越是文官、高遵裕是外戚,心中十分不屑,此情见于颜色,自然说话就不会客气。这时他见高遵裕动气,忙欠身道:“高帅息怒,吴安国与第五忠、高伦的确曾经去过天都山,并且绘制了地图。下官等在营中推演,思得一策,下官以为,虽然冒险,却是可能成功,请石帅、高帅能听下官说完。”
高遵裕早不耐烦,正要喝斥赶出,却听石越已先说道:“刘将军请说。”高遵裕无可奈何,心中暗怪石越不懂军事却还要瞎掺和,却也只能耐着性子来听刘昌祚的作战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