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遵裕远远便已看见石越的卫队,虽然是以原州守军暂充,但是他知道区区原州知州,绝不敢逾礼越制,动用数百人作为随身卫队,那卫队的主人必是石越无疑。堂堂安抚使,三品大员,在自己的辖区被袭,几乎丧命,真若参劾起来,即便他是太后的从父,只怕也难逃贬官安置之罪。而且石越年纪虽轻,毕竟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因此他听到石越被袭的消息,便兼程赶至原州,心中却是忐忑不安的。毕竟石越要拿他来出气,他高遵裕也无法可想。所以,此时见着石越的卫队,高遵裕便忙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近来,拜倒参见,道:“渭州经略使高遵裕参见石帅。”
高遵裕勋贵之后,高太后从叔,以外戚典兵,实际是替皇帝监督着陕西沿边掌兵之武将。他既有这样的身份,石越虽然是他的上司,却也不便过于怠慢,忙上前掺起,笑道:“高帅不必多礼。”
高遵裕却不肯就起,只是说道:“遵裕失察,使石帅受惊,几乎铸成大错。特来请罪。”
石越却不去回答高遵裕,反倒是瞥了李德泽一眼,李德泽正好偷偷打量石越,四目相交,吓得李德泽一个哆嗦——他迟迟不肯发兵相救,心里一直有好大的疙瘩,生怕石越找自己算账。他虽然不是全无后台,可是他的后台比起高遵裕来,可就差远了,若真要找个替死鬼,他李德泽可以说是最佳人选。此时见石越看他,如何不惊?石越的目光却没有李德泽身上停留,一顾之后,又移到高遵裕身上,再次将他掺起,温声道:“高师不必自责。虽然有叛蕃作逆,但是幸好李大人接到职方馆之密报之后,不拘成法,派兵救援,总算是有惊无险。”
他此语一出,慕义与李德泽同时愣住了,却见高遵裕打量了李德泽一眼,赞道:“若非李大人果断出兵,悔之无及。”
李德泽脸略略一红,应道:“不敢。”
石越却已朗声说道:“本帅得脱此险,全赖职方馆与李大人之功,本帅自当替职方馆陕西房与李大人向朝廷请功。”
高遵裕见石越言语之中,并无追究责任之意,不由大喜,连忙顺着石越的话头说道:“理当如此。恭喜李大人立此大功!”
李德泽嚅嚅应道:“不敢,不敢。”一时间竟然还不明白为何石越竟然要替自己开脱,自己不但未被怪罪,反而莫名其妙立下大功!反倒是慕义想起石越早前与自己说过的话,心中依稀明白了石越的用意:石越是用这样的方法来堵住李德泽的嘴巴,从而保全职方馆的清名,连带着他慕义,也可以因此有功无过。
石越与高遵裕又交谈数句,正欲邀高遵裕入州衙,忽见高遵裕身后一人,身高不过五尺,满脸虬髯,头裹四带巾,穿一件鱼鳞甲,彩绣捍腰,长靿靴,腰佩剑与弓箭,神态虽然恭谨,眉宇间却隐约可见凶悍之气。石越不由指着此人问道:“高帅,此君是何人?”
高遵裕微微一笑,拱手道:“这便是皇上赐姓名的包顺。——包顺,还不快参见石帅。”
包顺跨前一步,躬身抱拳道:“末将包顺,参见石帅。”却是声如洪钟。
石越伸手虚扶,温言道:“不必多礼。包头领真猛将也。”
包顺大声回道:“叛蕃为逆,末将正要请令,替石帅与高帅剿灭环州慕氏!”
石越笑道:“环州慕氏,大都是忠于朝廷的。一二不肖之人作乱,未足为患。杀鸡焉用宰牛刀?此事不必劳动包头领。——来,请入府中说话。”
说罢,便将高遵裕等引入州衙之中坐定,却将闲杂人等,一律赶走。
高遵裕见厅中之人,不过自己与石越、李德泽等区区数人而已,知道石越必有重要事情要谈,他一意要慰石越之心,便先说道:“此次石帅遇袭,下官以为环州慕氏当非主谋,背后必有唆使之人。否则慕家叛逆若要降夏,举族西迁便可,何必甘冒奇险,潜入渭州来行此不义之事。”
“那高帅以为主使之人又是谁?”石越故意问道。
“下官以为,必是梁乙埋无疑。”
“何以见得?”
“西夏君臣,最切切不忘与我大宋为敌的,便是此人。下官亦曾探知,梁氏曾私立赏格,不利于石帅。以此种种看来,必是此人无疑。”
石越“喔”了一声,沉吟良久,才缓缓问道:“如此,高帅以为当如何应对?”
高遵裕微一咬牙,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石越不由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古以来,边将莫不喜欢生事。那全是因为军功最重,将领们要想升官发财,边境就不可以太安宁。高遵裕表面是为自己着想,内心却不无私心。但是石越前往渭州,本意就是想要拔掉讲宗城,不论高遵裕本意如何,眼下他表态支持报复西夏,对于石越来说,便是一桩好事。而且石越对于梁乙埋也有着报复之心。但他脸上却不肯表露,便不正面回答高遵裕,只说道:“梁氏于讲宗岭筑城,高帅可知?”
高遵裕回道:“下官早已知之,久欲拔之,然无石帅之令,不敢轻动。”
石越点点头,轻描淡写的说道:“姑容之。”
高遵裕觑见石越神态,竟似无半点报复之心,不由略觉失望。道:“讲宗岭地势扼要,势不能容。”
石越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一面换过话题,道:“眼下之急务,是追捕叛蕃,安抚慕氏。追捕叛蕃,为的是不使叛蕃在境内流窜,甚至占山为王,成为心腹之忧;安抚慕氏,为的是消慕氏忠诚者之疑心,以免其心中惊骇,不自安而反。”
“石帅所虑极是。”高遵裕心中虽不以为然,口里却是迎合着石越,道:“叛蕃必循山道而行,若要剿灭此贼,出大兵搜掠,劳民伤财,又恐为西夏所乘。只能在紧要关口,加强戒备,采守株待兔之策。至于安抚慕氏,可使环州知州派人前往慕氏诸部,表明朝廷优待之意。但若全然不加处罚,彼辈反而生疑,因此还须切责诸酋长,令其交出叛逆,彼辈知道交出叛逆便可脱罪,自然会全力追捕逆党,心中也会安心。”
高遵裕所说的一节,却是石越所想不到的。毕竟高氏久在边境,更知道投靠大宋的少数民族的心理。石越笑道:“还是高帅想得周详。只是追捕叛蕃之事,其要不在一定要剿灭他们,只要使他们不在境内作乱,纵然放其逃跑回环州,甚至是入夏,都不要紧。”
高遵裕听到这话,心中顿时大起鄙夷。只觉石越此人,毕竟是个怕事的书生,连被人如此攻击,都不生怒。他久为一镇之雄,既然对石越不再心服,便没兴趣听石越的命令,表面虽然唯唯,但是私下里的命令,却绝不会是要放过那些叛蕃。
次日一大早,高遵裕便想请石越移驾渭州,但是石越却不放心侍剑的伤势,虽然有医生医治调理,但是侍剑却处在连续的高烧当中。在此时刻,石越自然不愿意弃他而去。便找了个借口拖了几日。到了石越遇袭后的第四天清晨,石越起床探视完侍剑与李旭,正在院中打拳健身,便听到匆促的脚步之声,向自己走来。他心中奇怪是谁居然可以不通传而直入院中,便收了拳,抬头望去,原来却是潘照临来了。潘照临本是要与石越一道至渭州,中途石越与之商议,让他先去环州,了解环州与讲宗岭的情况。此时见他匆匆赶来,身上长袍沾满露水,便知道必然是听到自己被袭击的讯息,而匆匆赶回来的。
潘照临见着石越,仔细打量半晌,忽地长叹了一口气,道:“所幸公子平安无事。”他游目四顾,却见隐隐立于院中的护卫中,并无侍剑,竟是不由失色,急道:“侍剑他……”
石越从未见潘照临如此表露过关心,心里亦有几分感动,但想起侍剑的伤势,却又黯然,道:“侍剑失血过多,一直高热不退,不过今日情况似乎略有好转。”
潘照临略松了口气,道:“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在环州听说是西夏骑兵与叛蕃一起潜入渭州,袭击公子。果真有西夏人么?”
“西夏人?”石越愕然失笑,道:“西夏军队若能潜入渭州,未免也过于视我大宋为无人了。”
“原来是讹传。”潘照临摇了摇头,苦笑道:“环州众口一词,让我大吃一惊。来的路上,又听说叛蕃已经渡过蒲川河,进入了环州?”
“叛蕃首领打仗一般,但很会潜行。我军侦骑四出,竟是找不到他半点影子。我也是才接到报告,说在咸河附近发现叛蕃踪迹,却是已经潜回环州无疑了。”石越此时却不知道,他们都中了叛蕃首领之计。数百骑的部队,虽然不是很好找,但一旦出现在大道与市镇、渡口附近,就很难不被人发现。叛蕃首领率大部隐藏于原州境内,却派一二十人的小队分散了渡过蒲川河,然后再集合,在咸河附近虚张声势,造成他们已经回到环州的假象。待到原州这边略微放松警惕,叛蕃便出现在蒲川河之畔,强夺渡口过河,末了还一把火烧掉了那个渡口所有的船只,狠狠的羞辱了石越与高遵裕一把。
“原来如此。”潘照临并没有把一个蕃部的叛乱太放在心上,虽然这支叛蕃曾经攻击石越,但既然石越无事,那么在他看来,身居高位者就不能把精力放在处理这些小事之上。他立时向石越禀报起他认为重要的事情来。“公子,我这次在环州,邂逅了智缘大师。”
“哦?大师近况如何?”石越走到院中的一座亭子当中,坐了下来。此处是院中开阔之所,不惧人窃听。
潘照临跟过来,在石越对面坐了,笑道:“横山信众日滋,他自然过得不错。此次他提及一件事情,要我转告公子。”
“哦?”
“他在西夏静塞军司遇见一个叫李清的西夏将军。”
“李清?”石越脸色变了变。
潘照临打量石越神色,奇道:“公子,你知道李清么?”
石越摇摇头,道:“不知道。”他却是在撤谎。
潘照临奇怪的看了石越一眼,又道:“李清本是秦人,现在为西夏将军,深受夏主宠信。智缘说,言谈之中,可以感觉李清有故土之思。”
石越点头道:“我早先就曾经告诉司马纯父,对于西夏国中的汉人官员,可以多下点心思。特别是两代之内降夏的,有思乡之绪的。”
潘照临不料石越早已想及这个地方,道:“智缘之意,是建议公子设法笼络李清。此人或可为大宋所用。”
石越一口答应,笑道:“还是要找司马纯父。”
“是。”潘照临忽想起一事,问道:“公子可知职方馆陕西房知事是谁?”
石越也被潘照临问得一怔,道:“似乎在京兆府处理事务的,是一个同知。我也不知道知事是谁?”
潘照临想了一会儿,笑道:“看来陕西房知事不简单。陕西房与河北房是职方馆最要紧的两房,不可能不设知事。如此神秘,连安抚使都不知姓名,我真有点好奇了。”
石越被潘照临一点,果然也觉得确是如此。
二人正在交谈,忽见石梁走了近来,禀道:“学士,高遵裕、李德泽求见。”
石越与潘照临对望一眼,转身说道:“请他们请来吧。”
高遵裕与李德泽走进院中,二人只道只有石越一人在院中,不料见他身旁突然冒出来一个陌生人,都不由愣了一下。二人和石越见礼完毕,高遵裕便问道:“敢问石帅,不知这位先生是……”
“潘照临潜光先生。”石越不免又替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
高遵裕久闻石越府中有一个叫潘照临的谋主,知道不可小觑了,连忙抱拳笑道:“原来是潘先生。遵裕久仰了。”
“久仰高帅威名。”潘照临回了一礼,又与李德泽见过礼。高遵裕亦不客气,便径直说道:“石帅,下官今日来,是再请石帅移驾渭州的。下官守土有责,实不便久驻原州太久,还请石帅见谅。”
石越点头笑道:“高帅说的也有理,如此,高师不妨先回渭州,某欲在原州再驻五日,略略了解民情,再往渭州,尚有要事与高帅商议。”
石越毕竟是高遵裕的顶头上司,虽然不知道石越为何要在原州一再耽搁,但既然石越已经说出口来了,他却不便再催促,因道:“只是石帅的亲兵大都殉国,下官却不甚放心。”
潘照临笑道:“不知高帅带了多少兵马过来?”
高遵裕一怔,回道:“一营马军,外加两指挥蕃骑。”
“还有蕃军?可是包顺部?”
“正是。”
潘照临笑道:“高帅不妨先回渭州,只要借一指挥马军与一指挥蕃军在此便可。”
高遵裕想了想,两个指挥的马军也有六百多人,的确是可行之策,当下笑道:“这样我便放心了。”又向石越笑道:“便请石帅多多保重,早来渭州。下官便就此告辞。”
石越忙笑道:“亦请高帅保重,本帅送高帅出城。”
高遵裕连忙谦谢,石越却终是不肯失了礼数,终是亲自送他出原州城。
待到目送高遵裕远去,潘照临便向石越说道:“公子可立刻张贴告示,三日后,在原州城举行比武大会,原州之民,不论蕃汉,有能赢得禁军者,即赏钱一千,募为禁军。”
石越奇道:“这是为何?”
“借此机会招募亲兵。”潘照临低声说道,“高遵裕表面虽然和公子客气,但是我看其颜色,知他必不肯将旗下的精兵强将让给公子。陕西因处边境,民风尚武,且又质朴。而百姓贫困,若有机会加入禁军,必然趋之若鹜。不若就在此地招募家世清白之百姓为亲兵,只要抚之有术,必能供公子驱使。”
石越也知道边境将领,或多或少,都要养一些亲兵卫队,只不过人数不敢太多,否则难免会招致朝廷疑忌。因此亲兵卫队往往都是精锐敢死之士。他经历过被追杀的风波之后,更知道亲卫队之重要,当下便也点头同意。
46.
西夏。讲宗岭。
一天之内,这座山岭上竟然同时聚集了大夏国三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国相梁乙埋、翊卫司马军都指挥嵬名荣、翊卫司马军副都指挥兼御围内六班直副都统李清。负责修筑讲宗城的野利济站在这几个人面前,连腿都有点哆嗦。
“李将军,环庆路的风景,较之东京如何?”梁乙埋看了正在讲宗岭上眺望东南山川形势的李清一眼,忽然走到他身后笑问道。
李清笑了笑,他知道梁乙埋口里的“东京”,绝对不是指汴京,而是指兴庆府。西夏受宋朝影响,习惯上也称兴庆府为东京,西平府灵州为西京,虽然明明兴庆府在西,灵州在东。但这种地埋上东西不分,比起兴庆府居然还有“开封府”这个机构来,就不值得一提了。李清自然也明白,梁乙埋口中的“东京”,也并不止字面上的含义那么简单。
“相比而言,在下更加喜欢静州。”李清巧妙的回避开梁乙埋的问题。静州位于兴庆府与灵州之间。
梁乙埋笑道:“难怪李将军在静州购置了许多的庄园。但是本相却很喜欢环庆的风光。”
李清眉毛微微一动,不带感情的说道:“我还以为国相最喜欢东京呢。”
“河套虽然富饶,哪里比得上关中是天府之国?”梁乙埋指着山下的河流田野,傲然道:“若能将这片土地归于大夏的管治之下,那么我们大夏也可以不必与东朝去战争。我们有牧民养马放牧、打仗,有农民来生产粮食与棉布、丝绸、茶叶,上缴丰厚的赋税,我们又何必再去抢掠?”
李清望着梁乙埋的神态,忽然心中竟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他正要说话,忽见一身戎装的嵬名荣走了过来,肃然道:“当年景宗皇帝的志向,远大于国相。但是宋夏打了一百年的仗,却始终分不出胜负。宋人吞并不了我大夏,我大夏也无力去挑战庞大的宋朝。最后的结果,是两国的国力都被消耗。眼下东朝国力蒸蒸日上,我大夏应当主动与东朝修好,勤修朝贡,加强与北朝的联系,让东朝找不到开战的借口,也要借北朝之力,制衡东朝。但如今我们东向不断挑衅日渐强大的东朝,北面却不主动和辽主结好,反而与杨遵勋私下来往。这是自取败亡之道。国相辅助君王,柄持朝政,理当于此有所警惕才好。”